那是一双过于镇定的眼睛,平静而又温和,好像高原草甸之上水色清透的圣湖。
他的视线并未在桑西身上停留,下一秒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桑西的心跳略微加重,好像牦牛厚厚的蹄子落在了草地上,一下、又一下。
一旁的索朗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偏头询问:「你认识他?」
桑西摇头:「不……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从外表看完全不像高原上的人,但是气质又和高原那么的……
契合。
她没和索朗详细解释,索朗眼底划过一抹疑问,却也没有再问。
安古再度开口,他的普通话极不标准,只能勉强听出个调:“我的——朋友,”
“你会不会说藏语?”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也纷纷向程蒲投去热切而忐忑的目光。
昂鲁地处偏远,又非交通要道,平时很少遇到说普通话的旅人或商人。
虽然学校里也教过普通话的拼读,但是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用武之地,知识便像流水一样,在脑袋里经过一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便又流出去了。
除了几个经常外出的青年,长期生活在村里的人——包括桑西在内——大多都停留在能够听懂普通话,但说不好也写不好的程度。
如果程蒲会说藏语,沟通就很方便。反之,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桑西搓了搓手指。
不知道为什么,她格外希望能从他的口中听到一个肯定回答。
程蒲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为难:“抱歉。”
周围当即传来遗憾的叹息声。
就连安古也皱着眉,缓缓摇头。
程蒲却不急不躁:“您不必迁就我,说藏语就好,我能明白。”
黯淡下去的一对对眸子瞬间又亮起来,桑西屏住的那口气也终于呼出。
「好。」安古笑了笑。
他认真的看着程蒲,问出了在场所有人都关心的那个问题:
「朋友,昂赛这么远,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旅游?」
人群安静着,等待着程蒲的回答。
他修长的手指探进冲锋衣胸前的口袋,从中夹出一张类似证件似的东西。
桑西心里有某根弦顿时绷紧,下意识就要劝他把这东西收起来。
刚刚迈出一步,却被索朗拉住。
她不甘心地向索朗看去,后者坚定地摇了摇头。
桑西咬着嘴唇,慢吞吞地退了回去。
在昂鲁,人们乐于见到商人和旅人,因为二者只是在途径的过程中完成自己的事。
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带着证件的人。
他们往往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来到昂鲁的目的也不仅仅是做买卖、看风景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
程蒲拿出证件,又打开一张折叠了几次的A4纸,一起递到安古手里。
那张纸来自遥远的城市,比高原生产的纸张更洁白,更光滑,也更细腻。
安古粗粝的手指一捏,顿时就出了一道长长的折痕,娇柔得不像样子。
“不久前,昂鲁的管理部门和净土自然保护中心达成合作,决定在此开展生态旅游项目。”
程蒲的语调不疾不徐。
“我是‘净土’的特聘顾问,管理部门和‘净土’的负责人原本与我同时出发,但他们的车坏在了半路上,便让我先过来。”
安古并未立刻做出回答,而是皱着眉头,继续看着那张纸。
周围的人群已经开始躁动。
有人大着胆子发表不满:「这个专家那个专家的,我们见得多了。哪次不是一开始大张旗鼓地折腾一通,最后又不了了之?」
另一道女声补充:「还有上次那个人,不也说自己是什么自然保护组织的顾问吗?结果就是个骗子。」
「说着是为了我们好,实际上就是来抓动物搞破坏的。直到现在,山上还有好多他们藏得捕兽夹呢!」
赞同声不绝于耳。
人群越说越激动,从一开始的语言发泄到后面的肢体动作,先前围出的圈子也越缩越小。
程蒲站在中央,任由众人指指点点,却未做出任何反应。
他静静地站在那,仿佛一块屹立风沙的石头,只等安古表态。
桑西看着渐渐失控的人群,垂落在身侧的手默默攥紧。
不知道是谁趁乱伸出了一只手,冲着程蒲的肩膀推去。
桑西迅速上前一步,在对方即将碰到程蒲的瞬间,将他的手打到了一旁。
「大家都冷静一点。」她说。
程蒲注意到了余光里的那个姑娘,睫毛轻轻颤动,却并未转头。
就在此刻,沉默许久的安古终于发话了。
「好了。」
原先那股热络的笑容完全不见踪影,他恢复了一村之长的严肃与威严。
他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而后又将目光转到程蒲身上。
「你听到了,之前已经有过几次类似的项目,结果都算不上好。」
「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不需要你多改变什么。」
他说着,把那张脆弱的纸重新折好,连同证件一起还给程蒲。
「如果你想在村里转转就请便吧,不过在此之后,恐怕就要请你原路返回了。」
说完,安古不再给程蒲的机会,直接转身离开了。
人群向左右分开,为安古让出一条路。
村长已然离开,剩下的人不太高兴地念叨两句,也渐渐散去了。
程蒲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沉默着把纸张揣回兜里,不一会,也安静地离开了。
桑西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收回目光。谁知道一转头,又见他刚才站着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闪闪发亮。
她走上前去,弯腰捡起——
是程蒲的工作证。
透明塑料夹里,夹着一张青年穿着衬衫西服的照片。
桑西还没来得及细看,索朗便把工作证从她手中抽了出去。
而后,丢向广场边的垃圾桶。
「他现在用不着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