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阿兄这么聪慧过人,将来一定能当大官!”
晨间袅袅的炊烟,夜里暖黄的烛光,都没有了。两人眼前,只有焦土一片,残屋败瓦数间。
一丝人迹也没有。
白行简大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低头捡起一把沙石紧紧攥入手心,硌得几乎疼出泪来,随即又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往地上一掷,脚下被激起一捧烟尘。
“是藩兵?还是土匪?这些乱臣贼子,喂不饱的狼!”
血海深仇,如何能忍得下?
“报仇?怎么报?向谁报?”白居易甚至没有看他,就明了他话里话外的一切,“这些年我们游历了那么多地方,这般景象见得还少吗?”
白家世代从宦,虽不是什么豪门贵族,日子过得也甚是清贫,可他们兄弟二人却被父母、长兄保护得很好,尤其是寓居符离的那几年里,邻里祥和,生活处处充满了诗情画意。这些年少的故友,待自己是那么好,好到他竟忘记了,他们原是这世间最脆弱的那一群人,相比庙堂之上的高位者,他们更易流血,更易破碎。
而自己,明面上是风光无限的两榜进士,此刻面对这些深重苦难,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次东行,两人没有在路上耽搁太久,接母亲回到长安的时候,也已过去了十来天左右。
安顿好一切后,疲惫地推开书房前的小院门,却见蕙心背着行囊亭亭立于院中。她对两人行了一礼,“两位阿兄。”
“这么快就恢复好了?大夫怎么说?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几日不见,她已经与常人无异,梳洗过后换上干净的衣裙,看上去清丽素雅了许多,只是眼神却是冰凉的,与这温暖的时节格格不入。
“蕙心等着二位归来,好与二位告别。这些天里,多谢诸位的照顾,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你要回符离?且不说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子孤身前往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那里已经……已经……”
白行简心里着急,却也不忍把所见所闻告诉她。
“我知道。”
“可是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留不住我的。”她望着白行简,凄哀又淡漠,嘴角勉强扯出的一丝笑没有半分安慰作用,反倒越发令人揪心。
“那个小村子才是我的家。物是人非也好,夷为平地也罢,始终是我的家,我只有在那里才会觉得心安。而且……若是湘灵和子仁回来了,我在那里,他们就不会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说这些的时候,有泪光在发红的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两人一时无言以对。
“现在已经快日落了,天黑之前你也走不了多远,不如再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可好?”
“我说了,这里留不住我的,一刻也不行,况且,我已在外流浪了那么久,早就习惯东躲西藏,摸黑走夜路。两位兄长宅心仁厚,将来定能平步青云,一路高升。蕙心这便告辞了,不必相送。”
她始终温和有礼,语气却不容置疑。印象里,子仁敦厚老实,湘灵善良柔婉,年纪最小的蕙心反倒最是刚强,常常令他们几个男孩子自叹不如。离开这么些天,也不知蕙心使了什么强硬的法子,逼着自己从半疯半魇中走出来,变回一个正常人。思及此处,心里免不了又是一阵酸涩。
“阿兄,你说,这都什么事啊。”
蕙心走了好一阵后,白行简没头没脑的一声叹息,给这场闹剧添上了一个没头没脑的结局。
入夜时分,又是一轮明月当空。白居易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杯又一杯,酒中的梨花香气溢满了口鼻。
他的人生过去三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他在这三十年间曾陆续给出过无数个承诺,有给父母的,有给兄弟的,有给恩师的;有做到的,但更多是没做到的。
比如,他曾说要给子仁全家买一个山清水秀的大庄园,令他们不再受地主欺压之苦;他还说要教蕙心读遍古今经典,助她实现做一个女公卿的心愿;他更说过要给湘灵一生幸福,守她无忧无虑白头到老。
到头来,一桩都没有实现。幼稚天真的话仍回荡在耳畔,故人却已悄然远去,曾经相知相许的心在不知不觉间竟散得这样远。
少年人之间的承诺,是这世间最荒唐的笑话。
“这边厢,有人青梅竹马离散天涯借酒消愁愁更愁,那边厢,有人新婚燕尔双喜临门人面更比桃花红,啧啧,都是同榜同科登第,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白行简在白居易身旁坐下,端起酒壶灌了一口。
“谁?”虽然有些迷糊了,但白居易也还能听懂他的浑话。
“和你同榜同科的除了那元微之还有谁?请柬是早几日送到的,婚期刚好是今天,堪堪错过喽!”
“同门新婚……那我得去道贺啊……”
白居易这便起身要往外走去。
白行简拉住他,“都几更天了,阿兄犯着夜禁,是去道贺还是去闹洞房?”
也是哦。
“行简,”白居易把玩起白瓷小酒杯,“你觉得微之如何?”
“他啊……”
“听说他娶的是太子宾客韦氏之女,韦氏虽属京兆名门,但已远离朝堂,不怎么爱搭理政事,足见他不是一个攀权附势之人。”
“和兄长你同榜及第,难分伯仲,三年前匆匆一面竟能过目不忘,足间他文采才智亦非常人所能及。”
白居易噗嗤一笑,“还有吗?”
“唔……形貌也甚伟,只可惜咱们家没有小妹待嫁,不然和此人结为亲家也是一桩美事。”
“想什么呢?刚认识就想结亲?再说人家都成婚了,也来不及了啊。”这通篇高论令白居易开怀了许多,“别说人家了。你,这些天落下的功课,还有每日一篇的策论,明后两天全部补齐,写好之后拿来我看。”
“……郎君可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管教起人来,中气都足了三分!”
“少来。”白居易收拾好桌上的酒壶酒杯,临进屋前还不忘瞪他一眼,“我就是没考上也管教得了你。”
“是是是!郎君教训得是!在下这就去办!”
见兄长几天下来难得地露出笑容,白行简倍感欣慰。
“从小到大读了半辈子书,其间何其辛苦,这辛苦是为了什么,阿兄自是要比我清楚百倍。如今两度登科,至少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他的语气少了嬉闹,多了恳切,“我希望阿兄莫要再消沉和自责了。将来入得庙堂,为天下计,能救的人又何止千万。”
白居易脸上因醉酒而微微泛起的红晕仍未消,但眼睛却是清澈明亮的。这个弟弟,虽然满嘴跑马车的时候居多,但向来都能在自己醉倒时将自己唤醒。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