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问题?那孙员外是什么说法?”
群玉阁的三层雅间里,柳宗元的声音自一架白梅屏风后传出。
“我根本就没问他。”刘禹锡一手支着下巴撑在食案上,一手拿起眼前一个青玉杯对着窗外的光线把玩,一副难得的闲散模样,“数是他审的,字是他签的,八成也问不出什么来。何况宣武军的事,我也不想问他们。”
“子厚,你今年春曾因公办到过宣武军,印象中曾听你说起韩弘治军开销颇大?”
“我那次不是专为军政而去,只是无意间瞧见,也未探得宣武军全貌,但若说其开销大,想来也不算夸张。”柳宗元回忆起半年前的所见所闻,“军备齐全,铠甲兵刃的成色少说也有九成新,还有他们的马,我所见到的,无一例外全是纯种康国马。”
刘禹锡撇撇嘴,“按照这样的标准去养宣武的十万兵将,五十五万贯怕不是只能养个零头。”
“五十五万?半年?”
柳宗元的神情凝重了起来。
“按照十万人来看每人每年折下来也要十贯左右,比之禁军的标准倒是不多。但禁军可没有如此精良的装备,所用的马也非纯种康国马。”
实际开销远超上报朝廷的数目,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举动,何况现在又没有战事,这样厉兵秣马,又是什么道理?
这么多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沉默一阵,刘禹锡捏了捏眉心,“算了算了,不想了。既然来到这群玉阁就好好尝尝这儿的珍馐佳酿,烦心事先搁一边。”
永兴坊,一处遍布达官贵人住所的富贵之地,开在坊内的群玉阁更是高雅精致的代名词,作为酒楼非但菜品味道上佳,楼内的布局与装潢也极尽巧妙华美,整座楼被大胆地修了四层,高高耸立在一众泥墙黛瓦之间,站上阳台往北望去,能看到大明宫的重重金顶。
近几日趁着群玉阁在做优惠酬宾活动,刘禹锡便抓住时机赶紧拉着柳宗元来消费一番。平时非重大节庆根本不舍得踏足的酒楼,此时不来更待何时?
“六折哎,六折!”他似乎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柳宗元倒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对他来说龙肝凤胆也好,菽粟麦糠也好,干净适口能果腹就是好菜。不过既然好友开心,他又何妨出门来陪着闹上一闹。
“梦得,不是我多心,只是印象中听人说起这群玉阁之所以突然打折,是因为前几天有客人吃坏了肚子,惹出了好大阵仗来导致客源大量流失?”
“嗨,这个我也听说过,”刘禹锡浑不在意,“可是自始至终称自己吃坏肚子的也就那一人,并无旁人附和,说明要么是这人别有所图,要么是酒楼真有问题但只祸及他一人,且早已解决妥当,所以啊,咱们在这里吃饭应当是安全的。再说了,倘若真有万一,凭刘郎我的医术治个闹肚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好好好,在下安心便是。”柳宗元眉眼弯弯应声道。
“冯掌柜!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楼梯处蓦地传来一声大喝,惊得两人手中动作俱是一滞。
几个人蹬蹬瞪的脚步声将楼梯踏得震天响,气势汹汹往四楼冲上去。掌柜冯娘子平时露面较少,酒楼的一应事务基本上是由一个陈姓小二在打理,此刻他正忙不迭地跟在那伙来意不善的人后头,慌慌张张地劝阻些没用的废话。
刘禹锡好奇地探出屏风,看清那伙人中为首者的面孔,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迅速缩回身来。
“怎么是王文韬?”
柳宗元噗嗤一笑,“怎么,十年了还放不下呢?”
“事当然不计较了,但人可得记着,包括他父,”他囫囵饮下一口茶压压惊,“见着他们,我可得绕道走!”
十年前的刘禹锡才二十出头,心高气傲脾气也大,碰上王文韬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粗鄙纨绔,堪比火星子碰上炸药桶,一点小摩擦都能炸得沸沸扬扬,轰动长安,逼得杜佑和王昌劼纷纷出面替自己的宝贝学生和宝贝儿子解围。自那以后,刘禹锡见着王家父子便恨不得绕开两条街,不过好在王文韬实在不成器,科举至今屡试不中,与刘禹锡也再无交集。
此刻恰逢王文韬闹事,刘禹锡好奇心盖过了一切,于是竖起耳朵认真听了起来。
“我告诉你,你们家的青蟹羹有问题我已经找到证据了!吃坏了你们的东西还想赖着,今天你们掌柜非要出来给个说法不可!”
“哎哟小祖宗,别嚷嚷了,稍安勿躁……”
“安你个头!再不把她叫出来我可就踹门了!你们这样糊弄,知道我阿耶是谁吗?是当朝刑部侍郎!”
“是是是……要不您先上座?总要给我们掌柜一些梳妆的时间吧……”
“少废话!”
就在他即将踹门之际,不知何时另一伙人已经悄然上楼,突然从背后出手将他抱住架了起来。
王文韬猝不及防,待看清那几人后瞬间炸毛。
“干什么!你们要造反吗!”
“公子先随我们回去吧,是主人的命令,我们不敢不从啊!”
几个强壮的家丁把王文韬一架,不由分说便将他带下了楼,他被牢牢制住动弹不得,嘴上依旧不依不饶骂骂咧咧。
“怎么会,阿耶不帮我出气就算了,我自己来讨回公道他还要拦?”
“……”
这阵喧闹来得快去得也快,王文韬一走,再加上整个三楼的客人也就刘禹锡他们一桌,四周顿时安静如常。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对这出戏有些消化不能。
“为什么堂堂一个刑部侍郎,竟好像很害怕自己儿子把这件事闹大?”
吃坏肚子,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若属实,掌柜赔偿道歉也就了结了。可怪就怪在群玉阁再大再豪华也只是一间酒楼,王文韬再痞再无赖也是刑部侍郎之子,何至于掌柜回避不理,哪怕儿子受委屈王昌劼也要息事宁人?
十年前他对王文韬纵容姑息的样子,刘禹锡可还记得清楚着呢。
“醒醒,回神了。”柳宗元见他半天没反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事……子厚,那这顿还吃吗?方才你也听到了,这间酒楼确实有人曾吃坏了肚子。”
“来都来了,当然要尝尝,”他帮刘禹锡重新倒了杯热茶,浅浅一笑安慰道,“何况,不是还有你这个郎中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