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自从韩愈因弹劾李实被贬阳山后,天子对李实的袒护之心已昭然若揭,朝中应再无人敢当面攻讦这位李唐宗室,可权德舆却全然不理会这前车之鉴,直接将物证送上了李适的御案。
“育才造士为国之本,凡欲对此行不轨之事者,罪当诛。”
这是那位素来和柔待人的老臣当着天子的面说出的原话。
李诵再次退后行礼道,“儿无权干政,相信大人自有公断。”
“这次朕允了,有什么心里话,直言便是。”
“……儿以为,权侍郎言之有理。”
李适眯起眼睛,“他是你的同姓宗亲。”
闻言,李诵只觉得好笑。
玄武门下的两条人命不是宗亲么?镇国太平公主府中自尽的女子不是宗亲么?自己昔年的岳母,郜国公主不是宗亲么?
在天家谈亲缘,多荒唐。
“科举事关国运,儿不敢为一己之私拿整个大唐来冒险。况且,”他看着名单,将上面的名字悄悄记在心间,“大人的好意,他若真有半分心领,也不会屡生事端。”
长久的沉默后,李适终是叹了口气。
“一朝天子一朝臣,朕允你监国后,照你自己的心意行事。”
监国?
李诵猛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
“九月,你看如何?”李适无奈苦笑,终究只有给出去的权柄才能令儿子不那么战战兢兢,“朕也累了,总将你这样拘着,也不是个事儿。阿诵,答应为父,以后多进宫来看看阿耶好么?将阿淳也一道带上。”
“阿耶……”
他在时隔多年后第一次看自己的父亲看得这样清楚。阿耶花白的鬓发、深深的皱纹,令他心中涌出一阵酸涩。原来在不知不觉间,父亲已这样老了。
“阿诵会的。”
李诵几乎是喜极而泣地出了宫。
可刚一出宫门,他便习惯性地冷静下来。自己能监国固然是好事,可这个决定究竟是父亲临时起意还是思虑已久?这样的决定,父亲有没有与他人提起过?这消息一旦传开,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不知不觉间,他的脊背已冒出阵阵冷汗,旋即复又在心里自嘲一番,李诵啊李诵,你这个太子做的,真是不容易。
他原本不是这样思虑深重、如履薄冰的。
可当年发生的事,逼得他不得不这样。
那时他上疏直言请求罢免五坊小儿,还百姓一个清净太平,可在上疏仅仅两天后,自己的岳母、前太子妃萧氏的生母——郜国长公主,便被人告发行巫蛊事,从地里挖出的几个木头小人一字排开,铁证如山,没有任何辩驳余地。
千年前汉朝戾太子身陷巫蛊之祸,最终落得怎样的下场,没有人能比李诵更记忆深刻。
这件事在当时愈演愈烈,甚至到了要废太子另立储君的地步,幸有朝臣极力劝谏,方才取得一丝转圜余地。最终,郜国长公主连同太子妃萧氏被一同赐死,李诵的太子之位才险之又险得以保全。
他在整件事情中分身乏术疲于奔命,根本无暇去查证自己上疏与巫蛊这两件事到底有没有关联。若说没有,他是不信的,若说有,他也只能由衷佩服,那些人消息之灵通、反应之迅捷、手段之狠辣,自己着实望尘莫及。
从那以后,李诵便过上了极端谨慎小心的生活,决不说错一个字、行错一步棋,父亲这个概念在他心中也被彻底抹去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君王。
可现如今,长夜漫漫,曙光初现。
回到东宫,他召来王叔文,默写出了他刚才在宫中所见名单上的名字。
“去查查这些人的底细,将来起用与否,须慎之又慎。”
这份名单是权德舆私下送到李适手中的,并未闹到台面上来,因而王叔文也不知其中缘由。他收下名单,也没有多问。
“还有一事,烦请先生安排,”他沉声道,“将刘校书带来与我见一面。”
王叔文惊愕。太子冒大不讳私会朝臣,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同样没有多问,只应了下来,随即出口提醒道,“殿下,梦得现如今供职御史台,他在东宫校书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是吗,”李诵仔细回忆起这段往事,会心一笑,“竟已过去这么多年了。”
“到时,先生也请务必在场,孤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