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包括朝中的一众人等对严砺的所作所为其实再清楚不过。元稹这次出行,表面上只是为了处理任敬仲一个人,可实际上却是为了严砺余党而来,只要能找到关键证据,就可以令东川,乃至于整个三川之地的势力重新洗牌。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摆明了是桩苦差事,也难怪卢谦直呼他们“糟心玩意儿”。
“我读书少,自然比不得你们科举考上来的,不过嘛毕竟我也并非大字不识一个,你刚才的那句,说实话还挺像!”
眼前的山色是被大片大片山桃晕染出的浅绯,在晴光的笼罩下,宛如西天的流云落满凡间,近处则是一丛丛茂密的竹林,碧玉般的溪潭在苍翠欲滴的罅隙间闪出粼粼波光;山风拂过,与阵阵清脆婉转的鸟鸣唱和出一曲小调。
声色俱佳,耳目皆飨,诗情画意近在眼前,如何能忍得住不与心心念念之人分享?
元稹笑着谢他。他知道,对卢谦这样大大咧咧不着文墨的人来说,被夸“像”已经算是天大的褒奖了。
就这样,他们经过一个月的跋山涉水,在亲眼亲身见识过了蜀道的雄伟险峻后,终于在春末赶到了东川治所梓州。
东川节度副使严皋对元稹的到来异常热情,早早就派人等候城门口,一见到他们就迫不及待接过行装,不由分说将人带至一处灯红酒绿的欢宴场所,美其名曰替两位接风洗尘。
这样超乎寻常的盛情,不给一点与他人接触的机会,即使是卢谦也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意味。他有些无措地看向元稹,见后者冲他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示意先随他们去。
的确,看这架势,他们两人根本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梓州城内的街道比之于长安要狭窄不少,人们的生活也随意许多,即便已经入夜,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眼前这座酒楼看上去更是富丽堂皇,靡靡之音萦绕在雕栏之间,伴着透过红绡的灯烛,已然足够令人筋骨酥软。
严皋从中迎了出来。
这位是与严砺沾亲带故的,自严砺死后,东川的一应事务也都归于他的手下,看得出来,严砺在蜀中的那些劣迹多半都有他一份。
“元御史少年才子的大名,在下身在巴蜀也早有耳闻呐哈哈哈……诸位可曾听过那《长恨歌》?似乎正是元御史的手笔呢!”
元稹一口茶都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未等他出口纠正,席间另一人就忍不住大笑两声。
“严兄记错了,《长恨歌》乃白学士之作,听闻他二位素来交好,文墨之道上有些许相似也算正常。”
说这话的是梓州长史钱文启,他看上去比严皋年轻一些,同样也是一副言笑晏晏的好客神情,俨然已把元稹当做朋友一般来套近乎。
乐天的《长恨歌》不过去年才开始在长安流行起来,远在巴蜀的他们,倒是对京城里的一切动向了若指掌。
“才子不敢当,”元稹满饮一杯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遭的布局,“不过一介小小御史,能顺利办好差事为君分忧,也算尽到本分了。”
这间堂屋在酒楼的一角,门外人声喧哗,又有严皋的一群手下候着在,除非他们主动放自己走,否则想从正门溜走那是不可能的。
“哈哈哈……既已入蜀,那元御史尽可多多欣赏这蜀中美景,其余琐事,交给我等就好了,任敬仲嘛,小事小事!”
酒过三巡,在场众人的兴致越发浓烈,于是从副史开始,伴着笙歌依次打起令来。轮到元稹时他没有推辞,大大方方站起身随乐舞动,可他微醺的步伐似乎已经有些不稳了,竟有些跌跌撞撞地朝窗户歪过去。
被安排在他席间服侍的斟酒娘子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
仅仅一个回身之间,他听见那斟酒娘子极快极轻地说:“东北面窗外皆是一丈宽的水渠,走不脱的。”
她嘴唇几乎都没怎么动,始终保持着低眉顺目的模样,一句话说得神不知鬼不觉,除了元稹,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元稹一时惊愕,旋即又恢复成刚才那将醉未醉的样子,就着她的搀扶回到座位上坐好。
“……严副史,”他望向严皋,露出一丝略带讨好的笑,“我与这位娘子倒是颇有些投缘,不知可否……”
后者见他开始索取,顿时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示意“我懂、我懂”。
“许娘子,那就劳烦你今夜好生伺候元御史。”陪在严皋身边的都知娘子也十分有眼力见地吩咐下去,话音一落,引得在场众人连连喧笑。
就这样,在这场持续到深夜的宴饮结束后,元稹顺理成章地携着那位许娘子来到了酒楼后院的一处客房内。
他关上门,伏在门口听了一阵门外的动静,在确认随行的小厮们已经离开后,转过身,眼中已然带上了刚刚在席间未曾显露过的凛冽。
“你胆子可真不小,就不怕我与严刺史他们是一路人?”他看向身后的年轻姑娘,有些厉声地问道。
许娘子紧紧攥住袖口,抬起头直直望着元稹,全然没有了方才在人前的乖顺娇媚。
“元御史胆子也大,初次相见便能信任妾这么一个陌生人。”
未等元稹反应过来,她忽然跪下了,声音里明显有了哭腔。
“求元御史,救救我阿耶,救救东川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