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落雪的平安夜里,我再一次想起了从对面七楼窗口一跃而下的那个女人。
我拿起许久未用过的望远镜,站在寒风呼啸的阳台上,对着那个窗口调准了焦距。
窗子关着,窄窄的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两片硕大的窗玻璃映着铅灰色的天光,暗淡而污秽,像一双饿殍的眼睛,左眼仿佛患了白内障,颜色比右眼浅一些,我仔细看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由于那条白纱窗帘挡在了窗子的左半边。
对面楼上已经没有哪个房间还亮着灯了,只有三五个窗口里隐约溢出一小片闪动的彩色光影,想来有熬夜的人正在房间里看电视或者用电脑。
我向楼下看去,白雪覆盖的地面上隐约可见小路的轮廓。
“我站在这儿看着你上楼,你进屋之后就从阳台上向我挥挥手。”一刻钟之前,季捷在楼门口和我告别时,这样对我说。
看见我向他挥过手,他就顺着小路往回走了。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他刚才等我上楼时站的位置,刚巧就是对面七楼那个女人曾经坠落的地方。
那个苍白的人形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心头无端地一紧,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像那条曾经很意外地悬挂在五楼空调支架上的酒红色连衣裙,被雨水淋湿了,吊在半空中,无奈地随风飘来荡去,裙摆下面还缝着一条丝毫也没发挥作用的黑色安全裤。
“柯玉实还在那棵树下吗?在吗?在吗?在吗?……”我在静夜中轻声说,“如果他还在,我一定要去告诉他,我爱他。”
这个想法把我狠狠吓了一跳。
冷风席卷着楼顶上的积雪,猛扑到我的脸上,灌进我的衣领。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我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胆量在这样深的夜里一个人走到那棵白桦树下。
我甚至不能确定站在那棵白桦树下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柯玉实。
况且,即便那个人真是柯玉实,又能怎样呢?
在他亲眼看到了我被季捷揽着肩膀,和他一起冒雪夜归之后,我还能期待有怎样的结局呢?
…………
北风猎猎,飞雪绵绵密密。
我返身回到室内,一夜无眠。
天不亮我就出门了,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儿,穿着我最暖和的一件羽绒服,鼓鼓囊囊的,看上去活像抱着一头熊,下楼梯的时候都看不到脚。
“嗨,早!Merry White Christmas!”
我浑身一震,抬眼看见季捷站在楼门口的小路旁,正迎着我招手。
他身上仍穿着昨天那套衣服,背上仍背着那只双肩背包,也和我一样,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儿。
“你……”
在一瞬间的恍惚中,我几乎想说“你怎么一直站在这儿”,但只说出一个字,就回过神来,及时住了口。
他上下打量着我的防寒装备,笑道:“你这么早就去上班吗?我还真没料到。幸亏我担心自己记不清昨天走过的路,提前一个小时就从酒店出来了。”
提前一个小时就出来了吗?我默默地想,那也就是说,他昨天夜里几乎没怎么睡觉。
我心底一个很柔软的角落忽然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上一次有男生这样在楼门口等我,还是我在A大学读书的时候。
那个男生,是那时刚开始和我交往的柯玉实。
想到柯玉实,我的心猛地被刺痛了。
蓦地,季捷昨天说过的话再一次回响在我的耳际——“我们都把过去忘掉,在A大学重新开始,好吗?”
好是好,可是,我们真能做到吗?
我有些出神地想。
“嗨,你怎么啦?”季捷伸出一只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有些抱歉地一笑,问道:“你吃过早饭了吗?”
他使劲儿摇了摇头,仿佛不吃早饭和天不亮就等在我的楼下一样,都是极其自然合理的事情。
不期然地,我忽然想起,其实还有一个人不久前也曾一大早就在楼下等过我,那是谭碧波,在高速路上开了几个小时的夜车,在A市农垦大厦的门前等着我。
也许是那天中午在农垦大厦三十三层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以及他车里副驾驶座位的遮光板背面的那个指印,让我无法把他和季捷联系在一起吧。也许正是这些细节给我带来的不同感受,在我心目中构成了谭碧波与季捷甚至柯玉实最本质的区别。
我一边出神地想着,一边又觉得自己此刻不该再想这些。
良久,我回过神来,对季捷说道:“我也没吃早饭呢,等会儿我们一起到学校食堂去吃吧。”
“好。”他立刻说,“你平时通常都怎么吃早饭?”
“我平时通常都不吃早饭。”我一本正经地说。
他“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还以为你能比我更乖一点儿呢。”
路上几乎看不出有行人踩过的痕迹,我和季捷走在平坦而绵软的雪地上,身后留下长长两串脚印。
红化街的公交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等早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