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句话,支撑着羸弱的她走到今日,她以为自己忘了当初的种种,原来只是内化成了她的血肉。
扒开赵鸢这人刚正的外壳,里面只是一颗软弱的心。她压根儿没有远大的抱负,圣贤书上怎么写,父亲和陛下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当有一日父君的所为和圣贤书相冲突时,她又偷懒地依靠着李凭云。
她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自己”,如果不曾入仕,这辈子最大的理想也就是择一良人,嬉嬉笑笑度过此生而已。
她从不是刀锋,不是狂流,只是一个渴望太平、正义、平庸的人。
项羽自刎时念着虞姬的名字,赵鸢的功业不敢较之项羽 ,所以她的人生里没有虞姬这般温柔的存在,亦没有人能被她挂念。
刀刃对准了她的脖颈,身体被火舌卷起的黄旗扑过来,用最后的力气夺走她手里的刀,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悲痛的眼睛用力地、死死地盯着赵鸢,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的求生欲传递给她。
其实不必赵鸢自己寻死,浓烟侵入口鼻,没多久就腐蚀了她的意识。隐约中有人说:“兄弟们,赵大人给了咱们一条生路,今日咱们也要为她搭起一条生路!”
赵鸢已因失血过多和吸入浓烟昏厥了过去,在她昏迷之际,身负重伤的手下用自己的身体搭了一座人梯,把她送出千人坑...
千人坑里的火烧了整整一夜,人烧光了,火自然就灭了,可浓烟依旧笼罩着无寿城,在距无寿城六十里远的地方,陆木生遥望黑龙一般的烟海,对身旁的裴元尉道:“就算是天上的飞鹰,也逃不出这场大火。”
陆木生一把火烧死了近千人,裴元尉又觉得她危险,又觉得她迷人,他上瘾似得嗅着陆木生身上的血腥味:“阿笙娘子好狠的心啊。”
陆木生不习惯在人前同他亲密,她抽出匕首,抵住裴元尉的眉心:“离我远一些。”
裴元尉这花孔雀恨不得把二人的房事都抖出来,但又怕陆木生真的一刀刺过来,他举起双手向后退去,“昨日的追兵深陷流沙,你我现在已经安全了,去北凉王庭安排埋伏事不宜迟,待尘埃落定,我们再春宵一刻。”
陆木生脸色极其难看,眼看黄沙滚滚,一人一马从中穿越而来。马背之人下马,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用胡语对陆木生道:“少主,追杀我们的官兵无一生还。”
杀这一千人,救的是千万人,陆木生心无波澜,直到这名属下又说:“昨夜有个官差说,他认得你,还说徐燕方娘子有遗言嘱咐于你。”
陆木生眉头蹙起:“那人长什么样?可看清了他的脸?”
手下回忆道:“样貌倒是有几分清秀,对了,我记得她的眉间有一朵云。”
眉间生流云,只能是贺乾坤...不,是赵鸢!陆木生低声呢喃道:“是她...”
裴元尉察觉她的不对劲,低头问道:“你后悔了?”
“不!”陆木生惊喊道,“她是害死徐娘子的人,她早晚会害死我们,她该死!”
裴元尉吹了记口哨,“那你怎生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陆木生的脑海里有无数个命令争先恐后,她不知道到底该听从哪一个。
说“不能留活口”的是歧天,说“要杀赵鸢必先杀他的”也是歧天。引蛇出洞是歧天的主意,所以害死赵鸢的人,不是她,可为何得知她死了,自己却只能感觉到失落?
陆木生跳上马背,刻不容缓地调转马头,裴元尉驾马追出去:“你去何处!”
“我去无寿城!你先带弟兄们去北凉王庭设伏迎接狗皇帝。”
裴元尉怕陆木生节外生枝,一把抓住对方劲瘦的手臂,“无寿城已经烧没了,你回去做什么?”
“我必须要见到她的尸体,她是个好官,要死的有尊严。”
“陆木笙!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我不在你身边时,你与他发生了什么?”
陆木生甩开裴元尉的手:“你不会懂的。”
她陆木生是盗是匪,更是侠客。她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她答应了歧天要让贺乾坤...不,是让赵鸢活,那赵鸢必须得活下去。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希望她好好活着。她就像远在仕途的另一个自己,用正义的方式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赵鸢要死,也只能死在她的手上!
陆木生语气铮铮道:“裴元尉,你是我的手下败将,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决定!”
裴元尉咬牙道:“小爷那是让着你。”
陆木生异常固执,以前徐燕方还能劝动她,徐燕方一去,再也没有人能制止这头倔驴。裴元尉道:“我跟你一起去。”
“这是我的恩怨,我的承诺,与你无关。”
裴元尉狂怒嘶吼道:“他到底是谁!”
陆木生挽了一个利落的剑花,剑锋落下时,裴元尉一缕黑发也随之掉落。她的身体向一侧弯去,将那一缕落发抓在掌中,而后淡淡道:“不顺我心者,与我只有你死我活的关系。”
裴元尉拦不住她。陆木生是个武痴,论起剑法骑射,天下少有人是她的对手。裴元尉对着她扬尘而去的身影大喊:“陆木笙,我等定你了!”
陆木生举起右手,裴元尉的那缕发随风而散,她的声音乘风而来:“多谢了,裴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