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睫毛忽闪着,好像是两片蝶翼,忽而道:“那我的厄运一定很多,瑶娘说,我是带着厄运来的。”
裴玄之对从未谋面的瑶娘产生了强烈的不满,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实在没有慈和之心。
他说道:“别听她们乱说,你阿娘为你取名阿满,必是希望你事事圆满,此中有珍你重你之意,哪来的什么厄运。”
小女孩又开心起来,“你的名字也是你阿娘所取吗?又是什么意思?”
他自出生起就由乳母抚育,对于母亲是敬大于爱的。母亲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素来端正得体,她也从未以什么特别的爱称称呼过他。
玄之二字是父亲的寄望,玄渊之水为深为远,不可测量。
“是父亲为我取的名字,大概是希望我优秀吧。”
“真好,我都没见过我阿耶呢。”
阿满有些小小的伤感,听瑶娘说她出生那日很不凑巧,院中的合欢树被雷劈着火了,加之娘亲难产而亡,父皇连看都未看她一眼,就叫人把她抱走了。
她连个大名都没有,只知道自己行九,该称九娘。阿满这个小名是阿娘咽气前取的,这么多年,唯有瑶娘会喊一喊。
她忍不住想每天都能见到阿耶与阿娘一定很幸福吧。
女孩的心思都在脸上,裴玄之当然知道她在艳羡些什么。于她而言父母双全已是奢望,自己高堂俱全再有诸多怨言无异于踩着她的伤疤舞蹈。
这样一想,许多苦涩凝在舌尖又咽了回去,只在肚肠之中千回百转。
三岁开蒙,五岁习字,小小的他还没有桌腿高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描大字,稍有错漏就要被打手板。
看着父亲严厉的面孔,他连哭都不敢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最后悄然泅湿墨迹。
父亲常说天才亦有勤勉之功。他学得越快越好,父亲就会愈加苛刻,令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自满懈怠。
母亲从不违逆父亲,也很少去书斋看望他。直到十四娘长大些才会偷偷跑进他的书斋,会对着他僵直的手腕轻轻吹气。
那样纯然的关爱与亲近几乎令他诚惶诚恐,当十四娘第一次挂着他的脖子撒娇时,他完全不敢乱动,以至于不知该怎样回应她。
后来,十四娘生了风寒,缠绵病榻,他曾长夜跪在宗祠祈求祖先保佑她,也曾在佛像前希求自己可以代替她受苦。
可是,十四娘还是离开了。
从此以后,他的书斋又冷寂下来。
世人都称他为裴家宝树,云程发轫指日可待,可无人知晓,无数个苦读的日夜,他心中所求唯有一丝温情。
心中泛起几分怅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枕着清风默然。
忽然,舌尖尝到一缕清甜,她探着身子将糖霜莲子塞进他的口中,鼓着腮含糊说道:“可甜了,阿兄也尝一尝吧。”
*
这日,裴玄之一回到家中,便听闻父亲叫他去书房。
父亲沉着脸坐在书案后,见他进来,沉声道:“你可知错?”
种种言行通通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疑心父亲知道了他与阿满的见面。
裴家累世簪缨,家规森严,若是知晓他在下学之余同掖庭罪女相见,既失礼仪之道又失向学之心,父亲必然会震怒,惩治他之余,一定会迁怒于阿满。
“儿子不知。”
他打算咬紧牙关不认。
父亲冷声道:“还敢嘴硬!知错不认,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就在这里跪着,想明白再说。”
说罢,父亲拂袖而去。
他跪至天明一夜未眠,第二日照常去学馆读书。下学时,看也没敢看阿满,径直出了宫。
回家之后不见青黛踪影,反倒跟了个新来的书童在身边伺候。
“青黛呢?”
他随口问道。
“被发卖了。”
他恍然大悟父亲竟是因糖霜莲子而发怒。
青黛处处细致体贴从无差错,如今被迁怒发卖,不知会流落到何处。他暗中叫人去问询她的下落,带去银钱聊表歉意。
夜间父亲再次召他去,依旧问他,“可知错了?”
他颔首称是,静听垂训。
“你虽在学馆就读,万不要以为自己才高一筹便自矜自傲自负自毁,更不可自娇自惯不事辛劳。区区读书之苦都不能承受,日后何堪大用,今日你既能在读书之时以糖食佐口,他日未必不会玩物丧志。”
“你且去吧,记住今日的教训,回去将《诫子书》抄五十遍。”
抄完已是深夜,一日一夜未眠却毫无困意,他不由想到阿满见他目不斜视离开时那副委屈又惊讶的表情,好像十四娘伸手去够糕点却被阿娘打在手背上,乌黑的瞳仁里蓄满水光,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