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深秋,西风凛冽,满池残荷。阿满小手小脸被风吹得通红。裴玄之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罩在她身上,仔细地系好兜帽,告诉她:“天气凉了,以后别再这样傻等着。”
斗篷披在阿满身上又宽又大,地上拖了长长一截,阿满抬头看他,男孩足比她高了整整一头,眉眼坚毅,已初具少年的棱角和锋芒。
看见阿满又露出那副呆呆的样子,失笑道:“真是个傻姑娘,动不动就发呆可如何是好。”
阿满的脸颊被斗篷里的热气熏暖,想到瑶娘的交代,泄了气一般,“今天来就是要和你说,快入冬了,瑶娘说路上很滑,叫我不要乱跑了。”
原来是要和他告别,裴玄之虽然对那位不曾谋面的瑶娘没什么好感,却还是赞同她的说法,“她说得有道理,况且天气越来越冷,长时间站在外面是要生病的,听她的话,不要再过来了。”
“可是我还想听故事呢。”
裴玄之知她不会轻易妥协,便道:“过几日老师们要考较学问,入冬后也还会有年试,要温习功课,恐怕也没有时间同你讲故事了。”
其实,温书倒在其次,老师的考较也好,年试也好,于他都很简单,主要是不忍见她每次守在外面受冻。
“那好吧。”
阿满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倒真是乖巧听话,此后一直没再出现过,他的生活又恢复成往常那样寂然无波,只能在道山学海楼里打发课余时间。
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学馆也要依制放假。
裴玄之跨过长廊,提灯前行,烛灯映雪,照见一行纤细的脚印,笔直地通往树林里。
顺着脚步来到柳树下,粗壮的树干上积了层厚雪,树下有一团阴影,挑灯细看,勉强能看出是一只胖嘟嘟的雪兔子,怀里摊开一册书籍,是在温习功课的样子,可兔头却心不在焉扭向一旁,顺着看过去,不远处的雪堆上面潦草地插着几根萝卜。
裴玄之不禁莞尔。
再次见到阿满时,已是第二年初夏,她长高了不少,发呆时的样子倒是和从前一样。
她也开始读书习字了。
裴玄之并不觉得惊讶,宫里设有宫学,寻常内侍宫女亦可在办完差事之后前去学习。
阿满起步算是晚一些,那倒也没什么,闲暇之余他可以指点一二。
如此过了几年,宫里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一是戚家又送了一个女儿进宫,小戚氏甫一入宫便得盛宠。
戚昭仪去世已有十二年,戚家一直想再送一个女儿进宫。可惜戚家人丁不旺,这么多年才选出这样一个样样都合适的。
二是小戚氏悯怀姐姐血脉,将戚昭仪的遗女接来膝下教养。
小戚氏受宠,宫里人人趋奉,倒是没人在意那位大戚氏的女儿在沉寂十几年后骤然被记起,于她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些事于裴玄之而言不过是春风过耳,连个涟漪都未激起,如往常一样,他绕过紫山殿向着那棵粗壮的垂柳走去,脸上不自觉带着丝笑意。
转过茂密的古杉垂柳,少女一袭浅绿衣衫,依着树干看书看得津津有味,不时便要抿唇微笑。
与初见时大不相同,阿满的身量也如柳树抽条一般年复一年舒展开来,依稀有了少女的轮廓,面孔也不复小时候瓷娃娃的憨憨样,脸上的婴儿肥消了,眼睛又明又亮,比满池莲花都要清丽。
裴玄之悄悄绕到她身后,压低声音道:“看什么呢,这样入神?”
阿满被惊吓,回头就见他肃着一张脸,眼里却有藏不住的得意,知他有意捉弄,便也回敬道:“糖阿兄,你不属兔子改属猫了?”
裴玄之屈起指节要给她个暴栗,“再叫我。”
阿满偏头躲闪,笑意盈盈,裴玄之的暴栗终究是没落下来,只在她额际虚晃一下,便收了回去。
那些年她追着喊他“糖阿兄”“莲子阿兄”地乱叫,实在不成体统。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纠正她:“不是给你糖吃便是糖阿兄,我的名姓你都知道,你说,该叫我什么?”
其实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他私心里更希望她喊他裴阿兄,或是直接喊他阿兄。
可阿满依然故我,若是不小心惹她生气,她更要乱叫一气,他无可奈何只能暗自磨牙。
阿满收起书册,裴玄之问她:“课堂上可有什么不懂的?”
阿满摇摇头,“有你这个老夫子给我开小灶,我早已超群绝伦独占鳌头了。”
裴玄之又气又笑,“大言不惭,再说我怎么就老了?”
阿满嘻嘻一笑,“师久为老,你当了我这么多年的老师,够老了。”
伶牙俐齿!
这些年她可越发长进了,有时候连他都要被她的歪理驳倒。指尖又有些发痒,真想用力捏一捏她得意的笑靥。
树林外传来一声打趣:“好你个裴六郎!怪不得你连六皇子的宴会都不参加。”
少年郎锦袍玉带,穿花拂柳而来。
正是同窗霍长珩。
“七郎不是赴宴去了吗,怎么到这来了?”
“喏,这个,半路上发现掉了,只能回来找一找。”
他来回甩弄着手里的玉佩,眼睛时不时探向古树之后,那女子严丝合缝地拢在树后,依稀能瞧见浅绿的衣角与绸缎般的青丝飘然于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