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夫闻言面色凝重,道:“父君息怒,是臣之过。”
武皇愈发烦躁,冷眼扫向下面,问:“哪个是裴自清?”
裴自清连忙跪上前去,叩首道:“陛下恕罪。”
“可有纠缠缙王?”
裴自清忙道:“陛下容禀,奴一草芥,岂敢作此妄想!不过偶有两次向毓秀宫送吃食,送过便走了,绝不敢多作停留,至于攀附之心更是从未有过,恳求陛下明鉴!”
武皇并未回话,只偏头问皇太夫说:“父亲看当如何?”
皇太夫道:“依本宫自当严惩,只是事关皇夫,本宫倒不好多言了,全凭陛下定夺吧。”
见他句句扯上皇夫,风临有些着急道:“这同我父亲有何相干?”
皇太夫闻言冷笑道:“好哇,而今不同往昔了,你封了王,也敢插嘴本宫的话。”
皇夫忙道:“父君息怒,是臣管教不力。”
武皇看了眼风临,淡淡道:“你怎么在这?”
风临没有吭声,只低头站在那。
恰此时,门外内侍入殿通传:“太女殿下到。”众皆一愣,风临更是得救一般昂起了头,眼睛期待地向后望。
风继身着杏黄文龙长袍,腰佩双龙白玉组佩,发无金饰,仅在额前勒枚吊珠淡金抹额,温婉清贵,颜笑如春,一踏进门便带来一股香兰之风,原本殿内焦躁紧张的气氛随着她的到来有了消解之象。
武皇眉宇间稍霁,问她:“谁去扰了你?”
“哪里是谁扰了?有几日没见父亲母亲了,赶巧今日事结束的早便来了,只是不想大家都聚在这,是有什么事么?”
风继说罢回身摆了摆手,殿外侍女引进来个人,正是风恪,刘昭仪顿时瞪大了眼,还未发问,便听风继笑道:“来时正巧遇见二妹在附近,面色不太好,她一向体弱,孤以为是犯了疾,领她进来休息一番,不想这儿这么多人,倒不知会不会冲撞了二妹。
哎?二妹愣着做什么,快进来坐下歇歇,瞧你满头的汗。”
风恪脸愈发白了,只连连点头,一眼也不敢看刘昭仪。
见她坐下,风继也寻了个位置坐下,动作间不动声色地将风临拉到一边。她细细听了事件起因经过,不由得笑着对武皇说:“这么些人我还当是什么,原只是件小事。不过一个宫人,若二妹喜欢收了便是,女子大多三夫四侍,哪值得昭仪如此动气?”
武皇没有接话,只低垂着眼眸沉默。底下的刘昭仪见太女将事又甩到风恪身上,连忙跪在地上,以退为进道:“陛下,恪儿一直本分,并非好男色之人。那裴氏在尚食局不思本分,常借着送餐为由对恪儿眉来眼去,臣侍想着恪儿尚未成亲,不好与男子有瓜葛,故而提点他多次,他仍不收敛。臣侍的宫人看不过,这才起了争执。”
武皇没有理会他,反而微笑着注视风恪,问:“果真如此?”
风恪闻言身躯一紧,却是久久不开口。
武皇悠悠笑道:“既如此,将他赏你做通房?”
风恪噗通一跪,满头大汗道:“儿臣不敢!”
“那,果真如此吗?”
风恪心中一震,她根本拿不准此刻武皇的心思,不,她从来也拿不准这位天子的心思。前不久她刚定下婚约,若现在纳个人入宫,她不知道武皇会不会动怒,会不会觉得有损颜面,她根本不敢冒这个险!
她是挺喜欢裴自清的,可那点喜欢不足以给她揣测武皇的勇气。风恪不敢回望身后人的表情,更不敢抬头看武皇的脸色,只能咬着牙道:“果真如此!”
说罢,她惋惜而懊悔地合上双目。
“嗯。”武皇面色并未有太多变化,转头对皇夫道:“再选批新人补上吧。”
身后的刘育昌闻言会意,立刻冲着殿外的侍卫一招手,几个御兵飞速进殿,将地上的几个宫人尽数抓起,毫不留情地往外拖拽。霎时间,哀嚎求饶声一片。
从头至尾,武皇没有看下人一眼。
眼见着这几人便要身首异处,皇夫心中不忍,阻拦道:“陛下息怒,本也不是什么大罪,况且陛下正有身孕,何不饶他们一命?”
武皇微微一笑,淡然道:“你也不懂规矩吗?”
这话问得皇夫脸色一白,不知如何言语。
裴自清面如死灰,目光暗淡地任人拖拽,没有同旁人一样求饶。
自入宫起他谨小慎微,只求吃口饱饭,攒点银钱,盼着十年八年后出宫能买起一间茅屋。他从不敢牵扯宫中贵人,避而又避,只求保命。可不曾想竟为了那亲王莫名的关注搭上性命,死于这莫须有的罪名。
眼泪一滴滴流下,他嘴唇颤抖,却忍着不哭出声,怕惹厌了皇帝,拖累了亲人,只在心里默默哭道:我这样草芥的下人,生死只在她们一念之间,她们要我死,我哪里有活路?只可怜我的老娘,再没儿子给你送终了。娘啊,何苦生我一场!
见这相识的几人即将殒命,风临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心,即便害怕母皇的威仪,她也还是壮着胆子阻拦道:“等一下!等一下母皇!您若气了打打他们板子就是,何苦要他们性命呢……”
她见着武皇的目光扫过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风继没想到妹妹贸贸然张口,赶忙起身向武皇告罪,飞快道:“母亲恕罪,临儿年纪尚幼,不懂利害,冒然失言还望母亲原谅!至于这些人的处置,孩儿也以为不妥,您正怀有龙裔,见血光的事自然是越少越好,不若打他们一人二十板,罚半年月银,留他们性命以待来日补过。”
武皇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却也不想为这点小事拂了太女面子,只烦躁地挥了下手道:“就这么办吧。”
哪料皇太夫自觉下不来台,又不好拿武皇发作,便将矛头对着风临给武皇添堵:“慢着,旁的事太女自有处置,本宫也不便多话,但有的人总不能仗着是太女亲妹便目无尊长。那丫头平日里便少往慈安宫来,便知其不孝,而今又多次出言顶撞本宫与陛下,如此无礼,难不成就这样纵着她?”
“那罚她抄写佛经,为父亲积福便是。”
“陛下如此轻罚,岂不是纵狂了她?”
一股躁火从心中窜起,武皇自来此已压抑了许久不满,前朝事多,后宫又不安宁,竟抓着这点屁事发作,仗着皇太夫的名号把自己强唤到这来听这些鸡毛蒜皮,还不满足!还要纠缠!
武皇对皇太夫的怒火已经烧至肺腑,她猛地转身走到风临面前,似泄愤般地扬起手,重重甩了风临一巴掌。
这耳光猝不及防,掌风迅猛,直接将风临打倒在地。殿内宫婢被此举吓得跪倒一片,大气也不敢出。
“陛下!”皇夫急喊出声,几步飞奔到风临面前,将她挡在身后。
风继飞快挡在她与武皇之间,作揖道:“母亲若要责罚也请责罚我,不要迁怒临儿。”
武皇复杂地看了父女三人一眼,长呼一口气,而后扭头看向皇太夫,笑着问:“如此父亲可满意?”
皇太夫冷着脸看她,嘴硬似地说:“佛经也不能免。”
武皇闻言展颜一笑,眼睛盯着皇太夫道:“这是自然。”而后转向风恪道:“你起的因,也要你作个尾。”
风恪满头大汗,道:“儿臣不解。”
“抄经三百遍。”丢下这句话,武皇拂袖而去。
“临儿?临儿?”皇夫没去管她们,只着急地扶着风临,唤着她的名字。
风临呆呆地站在那,似乎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事,呆呆地举起手摸上发红的脸。好久,才从眼中滚落一滴泪珠,委屈道:“母皇打我……”
皇夫心疼不已,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忙唤人去取药膏。
风继在一旁将众人全部送走后,赶忙飞奔回来,同皇夫一道将风临领会内殿。
廊下等死的一众人已然哭干了泪,都木然地跪着,却听殿中来人道:“不必杀了、不必杀了!有人求情了!”
“不必杀了?那这些人怎么处置?”
“太女说一道打了板子,还发还原处任职。”
裴自清缓缓地扭过头,当意识到劫后余生的喜悦时,他忽涌上一股窒息感,大口大口地喘着空气。眼泪和鼻涕一道流下,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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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继举着灯台,仔仔细细察看风临的脸。小小的脸红了大半边,嘴角还渗着点血迹,看得她心痛不已。风继极为小心地用手指沾药膏轻轻擦拭,谁知刚一触碰风临便立刻疼得“嘶”了一声。
风继赶忙收回手,皱眉道:“母亲怎么打得这样重……临儿稍微忍一忍好不好?御医说了,上完药膏才能好的快。”
风临不说话,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皇夫带了晚膳进来,温声劝道:“临儿喝点汤么?父亲给你做了你喜欢的淮山排骨汤,要不要尝一尝?”
风临点点头,只略喝了两勺便小声说“饱了”,一个人缩到被子里,不再言语。
皇夫与风继相视一眼,都微微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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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尚食局的那几个人一道来了栖梧宫,一见皇夫等人便噗通跪下,都泪流满面,话也说不利索,只感谢三人的救命之恩。
裴自清也跪在其中,泪珠不要钱地往下滚:“奴谢三位殿下救命之恩……奴……没齿难忘……”
风临最不会应付这种场面,她有些不知所措看向身旁的姐姐和父亲,慌乱地掏出手帕递给安尉他们道:“莫要再哭了,快起来吧……既得了机会补救,以后好好做事就是了……”
谁知这几句话说出去,几人眼泪噼里啪啦砸的更厉害,裴自清更是痛哭道:“殿下……殿下要奴做什么,奴定然竭尽全力,绝不推辞,以报殿下今日之恩……”瘦弱的少年泪如雨下,噼里啪啦地砸在地砖上。
风继闻言若有所思,开口道:“你叫裴自清是么?”
“是的殿下……”
“你回尚食局也不好当差了,不如来栖梧宫的小膳房如何?”风继笑着问他。
裴自清愣在原地,还是一旁的崔尚食推他,他才想起谢恩。
风临奇怪姐姐为什么忽然要了这个人来做事,但姐姐总有道理,她也不多想,只对裴自清安慰道:“莫要再哭了,脸都哭花了。吾知你委屈,以后在栖梧宫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放心吧。”
裴自清呜咽着叩首。
翌日于紫宸殿,皇夫照例来送膳食,照看龙胎。临要走时,武皇笑着起身,伸手欲牵皇夫,却被他侧身躲开,她微微收回手,轻声询问:“南玉,你在怪朕?”
“臣没有。”
“不要说谎。”
武皇上前一步,扯住他的手,迫使他正视自己,说:“你气朕打了孩子。”
皇夫看了她一眼,终是松口道:“是。”
“朕也不想。”她解释道,“可事情闹得如此,朕总要小惩以平……”
皇夫摇着头打断她:“陛下,您可以罚她,但您不该亲手打她,还当着众人的面打她。孩子虽小,但有尊严。您这样待她,临儿会怎么想?”
武皇见他真的气恼,不自觉放低了语调:“南玉,是朕欠考虑了。朕最近也不知怎么,总是脾气暴躁,许是因为有孕的缘故。你看在朕多日烦心的份上,不要再恼了,好吗?”
皇夫不语,又抽回了手,武皇笑着再伸手握住,牢牢攥着。皇夫挣脱不开,叹了口气:“唉,陛下,您要和临儿道歉。”
“什么?”
“臣说,您要和临儿道歉。如果您不道歉,近日就不要再来栖梧宫了。”
武皇无奈道:“好了南玉,明日朕便去看看她。”
“您今夜不忙,不如现在就随臣去栖梧宫。”
“南玉你这……”
皇夫少见地强硬,对着轿外的宫人道:“去栖梧宫。”
栖梧宫内,风临正躺在自己的寝殿里,风继坐在她床边给她拿冰帕子敷脸,时不时替她换洗。风临眨着眼睛攥住她的手指,小声问:“长姐,我的脸什么时候能消肿?”
风继轻轻回答:“方才听御医说再有约六七日便好了。这几日我去跟你的老师说说,给你几天假,你好好养着就是了。”
风临终于笑了一下,道:“那太好了,我正愁这样怎么去见人呢,现在的模样若叫宁歆见到了一准笑话我。”
她到底是小孩子,听了不上课便高兴。风继无奈一笑,伸手将她脸上的湿帕取下来,洗了洗重新放上。
“陛下驾到!”
“母亲来了。”风继抬头向外望去,起身去迎,风临则一骨碌钻到被窝里,躲着不出来。
皇夫与武皇二人相继进门,见榻上那圆鼓鼓的被子,便知是风临。武皇踱步到床前,轻声对床上的被卷说:“临儿,还疼吗?”
被子卷也不出声,武皇不知如何哄她,转头看皇夫求助,皇夫用眼神示意她接着说,她无奈转回头,道:“临儿,朕知道你委屈,那天是……是朕的不好……”
被子卷依旧没有动静。
武皇无奈,转头询问风继:“御医怎么说?”风继回道:“御医说得有六七日才能好。”
皇夫闻言微微蹙眉,眼中心疼难掩。武皇觉得有些愧疚,在风临榻前站了许久,可见她始终不露头,觉得孩子或许还未消气,便打算明日再来。
武皇转身向门口走去,被子卷中却忽然伸出一只小手,轻轻攥住武皇的衣袖,随后从被子里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
“我不生您的气了。”
武皇心中微动,目光渐渐柔和,伸手向下,牢牢地握住了那只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