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方越说越伤心,风临赶忙道:“大人不必如此,便是不提,吾也不会令燕翎陷忠孝难两全的地步。”
她转而对谢燕翎道:“这次你便留在家中吧。”
谢燕翎赶忙拒绝道:“殿下将要出征,我如何能——”
“不必再说,此行并没那么凶险,何况吾身边还有青季和云骁等人,不会有事。你只管在家尽孝,日后自有建功之时,不必急在今朝。”
谢燕翎执意不肯:“殿下出征,我不在近前便罢了,既在近前,如何不跟从?入了行伍,便是将身捐与国家,此后就活一个忠字了,哪里能做缩头之人呢?”
风临道:“此言大谬。忠义礼孝,哪个字都缺不得,好女郎当明事理,岂可愚直?何况这又没到非难两全的地步,今日比之漠庭凶险远甚,何故做此铮铮之言?吾自可应付。
此回你且家中尽孝,照看祖母与母亲,待到下回再有要事,吾绝不饶你,那时一并叫你补回来。
好了,勿要再啰嗦,忙去罢。”
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谢燕翎本就心中两难,此时闻此话大受感动,更生愧意,连连拜谢,一路相送至街尾,待到风临马车远去,仍能望见她作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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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风临频繁往返于京城与军营之间,时不时又要着问北疆事务,日夜难休,分外辛劳。
好在诸事渐定,风临连日来的辛苦也不算白费。只是她闲暇之余也心中怪异,这次风恪竟没添什么乱子,辎重粮草之事虽有摩擦,但也勤快办了,当真叫她奇怪。
离京前夜,武皇设宴款待诸臣,明殿之中歌舞恢弘,觥筹交错,好一番热闹的送行之宴。这让风临不由得想起北境寒风营帐里的寂静,在霜原每当大战开即,将士们都会在夜里沉默地磨刀。北方的夜风呼啸如雷,夹杂着雪砂的哀鸣,少有管弦的声音。
风临兴致寥寥,始终独酌。正巧子丞相装病提前离席,风临借口送她回府,二人一道逃了。
一口气走出北皇城,站在华门之外,姑侄二人不约而同呼了口气,彼此对视时,都笑了。
在车上,子丞相对风临切切嘱咐了一番,风临一一答应。子丞相稍放心些,又凑到她近前,悄声道:“姑姑有个消息说与你,你去了楠安能用便用,用不了便烂在肚子里,只当从未听过。”
风临见她这般说,便认真起来:“姑姑放心,云逸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嘴严。”
子丞相听了这话反而不放心起来,犹豫再三,才在风临催促目光下附耳说:“陈国那个誉王姜卓,把大皇子掳到私宅中去了。风宝珠与姜卓见面时,有龉龃。”
风临扭过头盯了丞相许久,这消息太过惊奇,以致她觉得是不是自己理解有误,故而问:“这是何意?”
子丞相见状皱眉,压低声音道:“大皇子被她占了。”
风临坐在那,好半天才道:“吾皇兄,风德宜?”
“对。”
“陈国太女夫,被陈国亲王占了?”风临缓缓念出这句话,这话的内涵太大了,冲击了她的认知,她好久才反应过来,愤怒如梦方醒,紧紧握住了腰侧的长刀:“这狂徒怎敢……!”
子丞相低声道:“陈国情况复杂,那姜卓……现而今该称摄政王。”
风临道:“这姜卓何许人也?怎如此横行?那陈王是做什么吃的,那陈国太女又在做什么,自己的丈夫给人抢了,也咽得下这口气!”
子丞相道:“你有所不知,那姜卓原是陈国开国君王姜恒的后代,当今的陈王却是姜恒姐姐的后代,那个姜恒早亡,她姐姐便伺机夺了王位,是妹死姐继。如此痛失王位,那姜恒后人焉能忍?其苦心经营两代,终于出了个姜卓夺权,如今算是陈国实权人物了。”
风临立刻便反应过来,恼道:“难不成那姜卓是为了羞辱陈太女,才掳了皇兄?”
子丞相犹豫道:“不好说。各中缘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若真如此,姜卓的实力已经可以造陈王的反了。”风临蹙眉沉思,随即又恼道,“这与我何干!皇兄叫这样的人抢走当如何自处,岂不是生不如死!这事缘何没有风声,陛下知不知晓?”
子丞相看了她一眼,说:“我也不知陛下知不知。”
风临急道:“这叫什么话!”
子丞相抬手摁在她肩上,说:“陛下想让你知道她知道,你就会知道。她不想让你知道她知道,你就该不知道。你明白了吗?
我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让你了解些内情,去了南边不至毫无提防。”
风临低头不说话,子丞相自然看出她情绪,心中暗叹了句“倔”。
车马平稳驶在阔道上,窗外隐隐传来人群的喧闹,子丞相沉默地听了会儿,似乎是被人间烟火之气熏染,酒劲儿上来了,人也不顾仪态,整个后倚在座上,叹了口气:“云逸啊,姑姑也难做……可朝中事是朝中事,脱了这身官袍,我还是你的姑姑。
承业走了,我哥哥的半条命也跟着走了。他已是心灰意冷,再受不得一次失子之痛。你但有闪失,他只怕活不下去了。
云逸,万自珍重啊……”
风临点头为应,久久难言。
及至丞相府,子徽仪同子敏文出来相迎,风临同子徽仪对视一眼,两人都轻轻一笑,只是风临的笑还算真心,子徽仪的笑就藏了愁绪。
子敏文对风临道:“进来吃盏茶再走吧?”
“不了堂姐。”风临摇头道,“天晚了,不好麻烦你们。”
子丞相道:“敏文,你去送殿下回府,她也吃了酒,我不放心。”
风临道:“吾有护卫,姑姑有何不放心的?”
结果这话一说,倒使子丞相想起什么似的,怪声道:“你那几个护卫能拗过你?还不是由着你的性子来!敏文,去备车。”
子敏文笑道:“行。”
风临叹道:“堂姐送吾回去,吾又要遣人送堂姐了。这样送来送去的,何时能送完?”
子敏文笑道:“你不必愁,我又没吃酒,可不劳烦你府上的人。”
子徽仪跟着轻笑了一下。
风临趁着套车时去逗子徽仪,道:“好好个美人,只是总不开怀,就跟朵半开的花似的,也不知何时才放?”
子徽仪无奈道:“殿下看着也没吃醉,怎拿我调笑?”
“瞧你不开心,逗逗你罢了。”风临笑了下,抬手轻轻戳他的脸,“你怎么总是这样笑呢……”
子徽仪反而对她眨眼道:“这样笑不好看?”
风临顿时笑道:“好看。”
“走吧?”子敏文吩咐好车便回来了,见两人正说话,意味深长地“哟——”
子徽仪倒是坦然,报以一笑,随后从袖中掏出一枚绸袋装送给风临,说:“殿下远行,我却不能同往,实在令人悬心。这是我新做的抹额,殿下只带去,全当我陪在殿下身边。”
风临也不客气,接过便谢,同诸人告了别,便乘车回府去。路上她悄悄打开绸带瞧了,见是一枚浅紫色抹额,心中很是喜欢。
及至王府,风临请了子敏文吃茶暖身,子敏文喝完两杯,便不再多扰了。
寒江送她至府门处,路上正遇见凌寒星裹着厚狐皮斗篷,捧着手炉在园里同一个属下说话,两方都打了招呼。
说话间忽觉额前一凉,抬头望,才发现夜空里不知何时飘起星星点点雪花,悠悠洒洒。
凌寒星抱着手炉微微蹙眉,却听见一旁也有人道:“糟了,大夜里竟下起雪来。我得赶紧回去了。”
他回眸一望,见是子敏文,故而笑问:“怎么,子大人也讨厌雪么?”
“不是我讨厌,是我母亲讨厌。”子敏文笑答道,“母亲一向厌雪,冬日里见不得一点白,所以每到降雪时我们府里总要派人手清扫,雪若留的久了,母亲会发脾气的。”
凌寒星笑说:“好怪,从未听过有如此厌雪之人。只是你这样说与我听,不怕我外传么?”
子敏文和善道:“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你要传,只怕旁人还嫌这话不新鲜呢。行了寒江姑娘,便送到此处吧,门外就是我的车,再不会丢的了。”
寒江却不肯,只说笑着将她送出府门,眼见着她上了车,才肯回去。
待回映辉殿时,寒江正见风临与白青季、江墨恒、蒙面暗卫坐在厅里整理盔甲,风临在给甲上油,江墨恒在调弩弓,白青季在两眼望天。
只有那蒙面暗卫,在一旁沉默的、一下一下磨刀。
看着那雪亮的刀锋来回地晃,寒江心里莫名泛起一阵恐慌。
她怕刀剑。
夜外廊下,寒江悄然静立,一个人对着月亮双手合十,不知在求些什么。
平康正要往殿内送茶点,见寒江独自站在这念念叨叨,便上前来问:“你在做什么?”
寒江一惊,赶忙回头,见是他,忍不住抱怨:“吓着我了,做什么这样神出鬼没……”
“我没有,是你太专心。”平康道,“方才在求什么?”
寒江低下头,小声说:“没什么,只是……求求太女殿下,希望她在天有灵,能保佑殿下平安回来……”
平康只觉得好笑。他从来不信鬼神的。
寒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你说殿下在战场会不会受伤?”
“是人都会受伤。”平康抬头看着月亮,平淡地说出这句话。
寒江道:“那殿下就不是人。她是神仙,神仙永远不会受伤。”
平康觉得她的话越发幼稚好笑,不再理会,独自端着东西往殿里走。将入门时,忽听得身后传来幽幽一句低诉:“我不想殿下受伤……我不想她……面对刀剑……”
她怕刀剑。
她更怕风临挨刀剑。
所以月光下的小管事恳求天神,愿她的殿下远离刀剑。
一阵风过,话便散了,平康抬脚入殿,放下夜宵后便走到风临身边,沉默地帮她理甲。
入睡前,寒江最后一次检查风临行囊,手里攥着一个小金盒,几番犹豫,终还是开口问道:“殿下,陛下赏的这个,要带着么?我、我去问医士了,这糖没毒,反而还加了安神静心的草药,您带去吃着也还成……”
风临瞥了她手里一眼,移开目光道:“还没扔呢……吾不是小孩了,吃什么糖。”
寒江点点头,正要把东西收起来,却听风临状似随意道:“算了,也不占地方,带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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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内宅,幽静院落,月光如水倾泻,流入一间素雅屋内。
屋中子徽仪正跪坐于蒲团上,一袭白衣,月华落在他素洁的衣摆上,溅起淡蓝的光,静谧而沉美。他的身前放着一精巧的炭炉,炉内炭火温文,火上架着一幅龟甲。
子徽仪低垂双眸,静静注视着龟甲,玉容淡漠,不发一言。
他的侍从素问带着汤水进来,见他正在静坐,也不上前大人,自己悄悄把东西放在厅里桌上,就候在外面。
一时间屋内静然,只听得见炭火燃烧的声音,和偶尔龟甲开裂的微响。
其间素问偷瞄了他几眼,见他一如往常,像尊玉雕一样摆在那,一动不动。素问有时觉得,他公子不像真人。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最后一道裂纹出现,那端坐的人终于有了动作,他自座旁桶中舀起一汪水,抬手泼在了龟甲上。
噼啪的裂声顿时如小鞭般炸在屋内,久站的素问解脱般抬起腿,飞快朝屋内走去,接过夹子道:“公子,奴来吧。”
子徽仪没有吭声,只是任由素问将龟甲取下,放置在桌上托盘中。他静静看着,目光淡如水,素问在一旁瞧了许久也瞧不出端倪,只好问:“公子,是吉是凶?”
子徽仪静静看了许久,才启唇吐出一句话:“幽昧逢变,福祸参半。”
素问细想许久,道:“公子,那到底算吉算凶。”
“不知道,我看不懂这卜。”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陷入了许久的沉默中,素问习惯了他的沉默,也不出言劝解,那样不仅无用,还会惹公子心烦。
公子心烦时不会骂人,只会微微蹙眉。照理说是不吓人的,可这眉头一蹙起来,素问自己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一点怯。
公子是个好主人,很少罚人,素问甚至没见过他发火。但奇怪的是,素问从没觉得他是好脾气……
好怪,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公子呢?
素问不太明白,但他一直琢磨不透公子的喜好,也不太明白他的喜怒,就像现在这样,虽说了话,离得也近,但他根本不知道公子在想些什么。
子徽仪坐在那,他站在这里,倒像各在两个世界。
偶尔一瞬,他觉得对方很陌生,就好像他从未认识过公子一样。
素问自己做自己的事,沉默的公子也不知忙什么去了。等到夜深人静,素问折回屋内值夜时,发现子徽仪仍在原位坐着。
“公子您怎么还坐在这?夜深了,去休息吧。”素问走上前道,伸手想去扶他,却发现对方不动,好像并没有察觉他一样。
“公子?”
似是被这声唤醒,那静立的玉像终于有了动作,子徽仪微垂眼眸坐在那,忽然开口:“素问,我厌倦了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