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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闻人言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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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言卿拿起酒杯,道:“殿下不问,是要等我说?”

风临轻轻笑了笑,缓缓摇头道:“只是不知从何问起。”

她轻抬酒杯抿了一口,似是想起了什么,自怀中掏出一帕子包好的小物件,伸手递给闻人言卿道:“还给你。”

闻人言卿起身接过,打开一看,见是那枚蓝色的水滴坠子,微微一愣,手指摸上那颗宝石,感受到指尖微凉之意,她喃喃道:“不想还能再见到它……”

风临问:“很重要?”

闻人言卿点头:“很重要……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既是父亲遗物,为何流落他人之手?”

闻人言卿盯着它苦笑道:“因为要逃命啊……”

话音渐散,闻人言卿抬手又饮了一杯,酒杯重重撞在桌面,她看了坠子许久,忽然道:“殿下还不知,我是男妓之女吧?”

风临微愣,酒杯轻放,没有接话。

酒实在是打开话匣的好东西,只要三两杯下肚,失意人便会生出倾诉的欲望,不管将出口的话是否体面。

闻人言卿咽下温酒,低声讲道:“我父亲原是南城一青楼的名妓,凭着有几分才色,在那的文人圈小些名气。母亲出行游玩时,巧闻父亲才名,豪掷千金抱得了美人归,同他在那做了一年的夫妻。”

停顿片刻,闻人摇头轻笑:“不对,算不得夫妻……顶多是一段风流韵事。母亲是世家大小姐,有钱有闲,做了几年的纨绔,而我的父亲,不过是她荒唐时,犯下的一个错误。”

“后来浪子回头,这段错误也就没有后话了。只是母亲没料到,有了我。”闻人言卿握着坠子,盯着酒杯中的倒影,似是自言自语。

“正夫未娶,庶女先出,此等丑闻,引得外祖母暴怒。为了母亲婚配考虑,外祖母把这事瞒了下来,把我偷偷送回了父亲身边。两年后母亲娶了位世家公子,琴瑟和鸣,岁月静好,哪还想得起千里之外的我们。”

“那段错误被随手丢在角落,独自腐烂……我父亲是个蠢人,满青楼的男子都没心肺,偏偏他生了情根。自从遇见了母亲,他便再不肯在那花柳之地逢迎,拿母亲给的钱赎了身,买了个破屋子安家。一个名妓,居然甘心在茅屋里吃糠咽菜,靠浆洗缝补养活我……哈哈……

那真是段苦日子啊,我还记得那时每到春天,我都会提着小篮子和父亲上山挖野菜,秋天的时候跟着父亲去给人帮工,父亲坐在后厨洗碗,我就在角落的柴火堆里坐着,路过的人有时好心,会给我一片糖衣。冬天的时候,晚上屋子里灌风,父亲会用他那双皲裂的手搂住我,唱歌哄我入睡……那时也买不起纸,我想学字了,父亲就在院里的泥地上拿石头划字,一笔一划教我识字……

这样的苦日子一直过到我九岁,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要我了。”

闻人言卿抬起杯又一饮而尽,不知不觉间,一壶已见底。

“那天他走时说去集市给我卖肉吃,结果直到傍晚他也没回来。我独自在破屋里坐到天亮,次日被闻人家的人接走了。”

“后来我听说他重操旧业,又抱起了琵琶卖笑。再后来有一天,我听说京城来了个男伶,带着个蓝坠子,琵琶弹得很好。”

“从那天后,我开始逛花楼。我一家一家去找,逛遍了京城大小花柳巷,没找到他。人们都笑我傻,跑到那地方花钱只为对句诗,我在心里笑他们傻,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她低下头,展开手掌,那枚蓝色的坠子静静躺在她掌心,绽着淡淡的光。

“这是坠子原是一对,是那个大小姐给他的定情之物。他赎身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连脚上那双绣花鞋都抵给了他们,独独留下了这对坠子。

若不是那年我病的快死了,他也不会动它。”

闻人言卿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晃着手里的蓝宝石耳坠,眼睛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旁的,蒙上红红的一层雾。

她咧嘴笑道:“他总在归家后戴上这枚破坠子,抱着衣服坐在门口,坐在夕阳里,一边望一边缝补,嘴里唱那首快听烂了的诗。”

“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满青苔。”

闻人言卿笑道:“蠢人一个。连我那时也知道,母亲根本不会回来。他把来路望断,也等不到那位大小姐。”

“我不受人待见,去了闻人家也是一样。她们接我回去是因为母亲九年未能产育,算命的说她有一女飘流在外,惹怒了祖先,不接回来她就不会有孕。”

说至此处,闻人言卿笑里隐露讥讽,“也不知是真是假,把我接过回去不过两年,母亲竟真生了个女儿。”

“我本就出身微贱,府中有了嫡女,我便更不受待见。随便把我过给一位男侍后,母亲没再管我。

加之我开蒙极晚,到了学堂连先生也不待见我,同窗更不必提,谁不笑我是男妓之女?”

“那几年我受尽了冷眼讥笑,看尽了他人指点。亲人又怎样……该嫌你一样嫌你,我上不得台面,连吃饭都不配与她们同桌。

我唯一的归所只有书海,我只能在墨香里获得片刻宁静。”

“这京中第一个知晓我出身还对我以礼相待的贵人,便是太女殿下。”

闻人言卿拿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她夸我文章写得好,说我来日必能考取功名……这在您眼里或许不算什么,可对当时的我来说,意义非凡。

要知道那时……连老师都不愿看我的功课。”

闻人言卿目光沉沉,低下了头道:“她也是第一个,因我逛风月场而劝诫我的人。”

风声乍起,帐外一地萧索。

闻人言卿连饮三杯后,才再开口。

“她帮我拾起尊严,重塑自信,给我真挚的关怀,她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我可以有理想,有抱负,可以比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强!”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光,凉薄的世界在那一刻变得璀璨。

我将她视作难得的知己,我将她视为我将奉的主,我已决心将我一生都献与她的事业。”

“殿下是俊才,假以时日她定成明君,我从没有怀疑过。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士为知己者死,我这条命给她了。

她遭难时我没能同行,死后我便去查她的冤。

我去忍山,抱的是前途尽毁、身名俱亡的觉悟启程的。我曾站在忍山前想,哪怕拼上一条命,也要揪出杀害太女的黑手,为殿下报仇。”

“可查了这些年,查到最后,我竟不知该去怪谁……”

话至此处,闻人言卿有些崩溃地捂住脸,哽咽道:“殿下不该变法的……”

她捂着脸落泪,凄然道:“同行十二人,一位遇刺,两位中毒,三位半途返京,五位同流合污。独我一人,游荡在北方,像只野鬼。

我有证据,可我回不去京,这何其可笑!

我做好了长久追查的准备,也做好了死的觉悟,可我没想到蹉跎了这些年,大半时间居然都在逃命的路上。我竟……一次也没能回去华京……”

“我好失望,对自己失望,更对这世道失望。”

“殿下她……她是好人,她有理想,有抱负,她爱民怜生、仁慈勤勉,她是难得的储君,她分明有着辉煌的未来,她不该是这个下场啊……”

言语零碎,闻人言卿终是失控,眼泪从指缝涌出,淹没了营帐。

她嚎啕道:“我的殿下啊!不该是这个下场啊!她们竟让她横尸在地,死得这样屈辱!她可是太女啊!”

这一声哭喊,声嘶力竭,肝胆俱裂,她捂着脸蜷缩成一团,如一只伤兽伏在桌上,身躯因不能愈合的伤痛而颤抖。

风临坐在她面前,不发一言,心中有万千情绪翻滚,她想要追问,想要痛骂,但她说不出话,胸膛似是生吞了一把钢刀,她疼得只能合上眼。

待哭声渐息,风临才缓缓睁开双目,沉默着给闻人言卿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满,仰头饮下。

闻人言卿拿起酒杯,哑着声音道:“殿下……我游荡在街上的时候,得到了我父亲的死讯。他不知何时回到了那个伤心地,在那间小破屋孤独病死了。

等我寻去的时候,尸首都风化成白骨了,他一句话也没留给我。就有一块白帕子,放在他身侧,我打开一看,是那颗蓝耳坠。”

“蠢人啊……他怎么这样蠢……我当时恨他不争气,为了这样一段感情折磨了自己一生。”

“后来我游荡了多年,在一夜独坐荒野时忽然明白了,他或许并不蠢。连小孩都明白的事,他怎么会不明白?他也许……就是放不下。”

“我想给父亲碑上写两句挽文,可追忆那九年,我却只能记起他独倚门前,轻轻唱诗的场景。他这一生,竟不过一句: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我最终只刻了他的名字。”

她拿着酒杯叹道:“殿下,我是不是很失败?为臣无能,为女也无能。我这辈子只欠恩两人,全都死在了我前面,而我连帮她们瞑目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啊……不对。”闻人言卿苦笑道,“我或许还有一个在意的人,可惜他受难的时候,我也不在。等到我去的时候,玉花已碎,一切都晚了……

我总是晚一步,什么事都是……晚一步。”

“殿下,我的名和字都是他起的,言卿,望归……恰是他一生所愿。”

“殿下,我讨厌我的名字,它满是遗憾。”

酒已凉,如寒刀入喉。

二人执杯对饮,四下风声萧索。

同在天涯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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