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乏了,不陪你了。”
说罢,她扭过头,大步跨上长阶,再没理会戚朔的言语。
戚朔站在阶下,望着母亲越来越远的身影,想着她嘲讽自己的话,一时悲不能已,低头红了眼眶。
身后她的随臣走了过来,重重叹了口气,道:“殿下,您只是年轻了些,唉……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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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内,嘉相王一路疾行回殿,大声道:“骤失良臣,寡人痛不能已!谁也不要来扰寡人!”
说罢转头进了殿内,抬袖掩面,待身后殿门关闭,脚步声归静,嘉相王掩着脸,憋着笑了出来,此时难言是何等畅快!
她一路哼着曲踱步落座,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汤已冷,她一惯不爱冷茶,此时却饮的津津有味,待一口下肚,还砸砸嘴,乐道:“好茶!”
将放下茶杯,殿外便有人来禀:“王上,二殿下来了。”
“哦……”她思虑一瞬,立刻道,“叫她进来。”
殿门一启一关,一个二十四五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虽是亲王,却穿着与储君等制的华服,甚为光耀。
待走到嘉相王近前,她躬身一礼,开口便笑:“母上好决断。”
“哦呵?”嘉相王眼眉一挑,笑呵呵示意她坐到对面,“怎么讲?”
这二女戚琛随意坐下,赞道:“女儿都已听说了,母上借那武人之手,将陈楠安插的心腹之患除了去,当真是一大快事。亏得母上反应机敏,那定安王又不算愚钝,这才于众面前做了场好戏。
她以首酬路,我们顺水推舟,样子里子都足了,休说国内人怪不得我们,日后便是那边责问,我们也有一百样说辞,反正人是她自己杀的,武军近前也是事实,于情于理,于国于事,横竖赖不到我们身上。”
“哈哈哈!”嘉相王大笑,指着她道,“分明是你一肚子坏水,偏把人想差了。寡人明明是遭强人威逼,不得已让路!”
戚琛笑道:“母上说是便是吧。”
嘉相王笑够了,又问她:“那你再说说,寡人为何如此?”
戚琛道:“那定安王此行明摆着是冲楠安去的,她伐楠安,那陈国必然不能坐视,这三方相斗,无论输赢,都必然损伤元气,削弱实力。而楠安无论是覆灭也好,重创也好,于我们都是大大有利。
所以,那定安王要去,我们岂有不助之理?”
嘉相王甚为满意的点点头,欣喜的看着她,“不错,不错。此后严压消息三日,三日后自去报知陈国,便由她们打去。
我们只管韬光养晦,何愁没有扬国那天!”
“母上所言极是。”
“哈哈哈!”
高兴过后,她又涌上股伤感,叹气道:“唉……你姐姐便没有你这样的见识,她说不准,现在还在为那三个杀才哭呢。”
戚琛道:“王姐自幼为质,不曾如我这般开蒙启学,得良师教诲。可都是一母所生,一样的血肉,又能差到哪里去呢?王姐不过是少习了几年文,补上便好。母上勿要为此伤神。”
嘉相王道:“唉,寡人又如何不知呢……琛儿,其实寡人心中一直属意你,待寡人百年之后,这个王位必然是你的,这在寡人心中已经定下了。”
“母上,这万万不可……”虽然心中欣喜若狂,但面上她还是要做出一副推拒的样子。
嘉相王道:“你也不必如此,这些年寡人事事以王储之则、之遇待你,举国有目共睹。”
戚琛没有否认,只道:“幸得母上怜爱。”
嘉相王点点头,有些惆怅道:“唉,一切都已经定好了,只是对不起朔儿……她自幼离国,不得不质于陈,受尽了苦楚,是寡人对不住她。
琛儿,寡人事事疼你,今却有一件事,一定要你答应寡人。”
戚琛正色道:“母上请说。”
嘉相王满目哀伤,怅然道:“日后你登临王位,勿要手足相残。她是个平庸的人,无势无财,不会妨碍你,你……你万不要伤了她性命。”
“我答应您。”戚琛起身跪地,不假思索答道。
嘉相王颤声道:“你现在便对天起誓。”
戚琛微微迟疑,静声片刻,最终还是举起了手,起誓道:“我戚琛于母亲面前立誓,日后登基,绝不伤王姐性命,苍天在上,众神共鉴,如有违背,人神共戮!”
嘉相王心中稍慰,终于长舒一口气,起身,将跪在地上的女儿一把揽入怀中。
“如此,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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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离嘉相王都后,风临遣人引余部入嘉相,浩浩万人策马而来,肃杀威势引得那御前武官微惊,心道:幸而听从了王上眼色,没有妄动,不然此刻只怕不好收场。
由她引路,风临一众得近路穿越嘉相,一路畅通出境,到了嘉相国外,临近楠安处,已是当日下午未时。
至此,一众人已奔袭一个日夜,早已身心俱疲,风临决定于此修整,至入夜再行。众于附近寻了处密林,拴好马,好些人连毯子也懒得展,直接卧地而眠。
留下两班人轮着放哨,风临也寻了棵树倚着,看着赤风吃草根。白青季在她身边放松了些,也叽叽咕咕打开了话匣子:“殿下,今儿在嘉相那,您要砍那几个人,给我一个眼神,我就替您办了,何须您亲自动手呢,还白白给了她们话柄,我听着也来气。”
她身旁不远处几个女兵也默默点头,似在应和。
风临道:“叫你动手,日后传出去,若她们变卦要讨说法,要你的脑袋抵债,吾给还是不给?”
白青季一时语塞。
风临道:“那嘉相王几番暗示于吾,想借吾之手清扫门户,初见便利用吾达成目的,又演戏推了干系,焉知日后她没有旁的算计?老奸巨猾之人……此次由她,只是当交路费了。且交战之际,切几个陈的耳目总是好的。只是那三人虽与陈有勾结,但总归是杀他国朝臣,这事不大好,吾能做,便吾来做吧。”
白青季低下头不说话,身旁几个兵也都沉默,心中滋味都不好受。
她们都是跟着风临一路走来的,见多了,处得久了,便知道风临这话是什么意思——能我背的过,我来背,能我受的罚,我来受,能我挨的骂,我来挨。
世人提及定安王,却骂其冷血嗜杀忤逆狂妄,提起镇北军时,却鲜有骂声,都道军纪严明战功赫赫。这就奇怪了,一个将带出来的军,分明行一起行,战一起战,却为何褒军贬将,评说不一?
旁人或不清楚,镇北的军士却很清楚。
武朝想要胜,想要利,想要名,却独独不想要恶名骂名。
有人要干干净净,自然便有人去承负那满地污糟。得罪一堆人是不好的,但挑出一个来做靶子,那便变得可允了。
风临明白自己便是那个盛污水的桶,她也明白自己不能说拒绝,所以她承担了,她心里也盼着武朝好。可她不愿让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也成那给人倒污水的弃桶。
她拼命用单薄的身躯撑起了镇北军的牌匾,将一切罪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因此,那戍守北境的军队才得以从无形的舆论漩涡中脱身,免去了世人的口诛笔伐。而定安王这三个字,却丢进了泥坑里,好像如何洗,也洗不干净了。
可即便承担了,人就真的没有怨吗?
当那些唾骂之言落入将士们耳朵中时,便真的不会让人寒心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朝夕相处,带给自己荣耀与胜利的将军被如此诋毁侮辱,与大家同生共死,浴血奋战的亲王被人当街丢菜叶,难道军士们的心里真的毫不介怀吗?
她们不欠武朝什么,可武朝是否对她们有不公之处?同样是武朝的将士,为何有的可以穿精甲佩精弩,有的,要了一年的刀也要不来?
同为国效力,一个似亲娘养的,一个却似后娘养的。若偏心,何不连责任一并偏分?又为何厚待的悠闲,薄待的提脑袋卖命?想要赢,想要人卖命,却独不想付出什么,拿大忠大义压我们,行,我们办了,得了好就该乖乖闭嘴,你们又凭什么骂我们的将军?挑我们的不是?
军士们心里有问与怨,她们提起国都时怀着隐隐的不平之愤。可究竟是为风临不平,还是为自己不平,恐怕连她们自己也分不清楚。
四周不少沉默的兵们都悄悄看过来,想看看她们的将军、她们的亲王是以何种表情说出刚才那番话。可她们只看到风临靠着树,神色平常,带着几分困倦,无甚特别,仿佛那话是最理所应当的。其实她本不必如此,没有人应当如此。她那样说,那样做,只因为她是风临。
白青季深吸一口气,强按下泛酸的情绪,重新露出那乐呵呵的脸,四下一望,忽问:“奇怪,怎么不见老江?您这次行动冒这么大险,她肯定要来唠叨几句才对啊……怎么不见人?”
风临困劲上来了,眼皮发沉,合眼迷迷糊糊道:“吾打发她去前面探路了,免得她在跟前给吾上课……”
白青季忍不住笑,只听风临声音越来越低:“她昨晚也没折腾……叫她去探路,正好,不算吾有小算盘吧……”
白青季轻轻笑了一下,不再打扰她,走到一旁躺着,也闭着眼睛休息了。
如此小睡,度过了一个宁静的下午。
酉时时,江墨恒跟着军中候骑回来了,候吏南吉和她一并来到风临面前,此时风临已醒,正给在查视马匹情况,见这二人来,先一步问:“如何?”
南吉行礼道:“禀殿下,前方无异。”
“好。入夜动身。”
及入夜,一众人策马奔驰,沿路直往楠安奔去。
驰行约有一个时辰,行入一处僻静土路,将插入前方大土路时,风临惊觉前方似有灯火光,似有一队车马正巧碰上,她赶忙勒马命人停步。
岂料前头部队马声早给人听了去,那边远远地也察觉来人,一侍官冲着她们大声道:“何人在此,还不避让!若冲撞了楠安世女,仔细你全族的脑袋!”
那盛气的喊声回荡夜空,风临缓缓策马往前走,两眼盯着那不远处的长长车队,那队伍车驾悬灯,两列亦有仆从持灯,照得一片夜路通明。
借着这明盛的灯光,风临望见了那高悬于路的依仗大旗——风。
“谁?”风临两眼盯着那旗,自语般问。
她身旁白青季跟上来,冲着前方超大声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谁?”
似是被这声问激怒了,那侍官脸上现出鲜明的怒意,仿佛在这个地界,不应有人不识得她的主人。
这一问,在她眼里已经冒犯了她的主人,很该死的,是而她更大声地喊了回去,声音不加掩饰高傲与愤恼:“狗东西!楠安世女你也不认得?!”
风临的眼睛微微瞪大,现出莫名的灼光,她似是惊讶,又似是兴奋,盯着那奢华车驾,缓缓笑道:
“风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