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风依云刚欲作答,背后却没来由窜过一股冷气,叫他将话咽了回去。
告没告诉过父亲?回没回过栖梧宫?
他是没回的,可若直接说了,那么以他这个人与父母关系亲疏而论,出了这样的事,他受惊吓慌乱之际,第一个要找的不该是他平日里更亲近的皇夫么,为何先跑到这里?
若说回了……回了,告知了皇夫,却仍然这样跑来?那是谁的授意?
风依云霎时额前冒满冷汗,一时间告诉没告诉,回去没回去的念头挤满脑海。
最终,他横下心,道:“没有……没有。我怕极了,心里慌得很,一回皇城便只想着告诉您,不知该怎么办……这到底会不会是真的啊?母皇!”
武皇坐在椅上,脸上还挂着那温柔的笑意,端详了少年一会儿,轻声道:“好。你受惊也不宜走动,朕一会儿叫来御医,你便在此处休整一阵吧。刘育昌,带他去后殿。”
风依云心一惊,抬脸道:“母皇,我……”
武皇笑着打断了他:“你就留在这。”
是不容拒绝的五个字,是命令。风依云合上嘴,心知自己的随从也将被留在此处,怕是传不回消息了。他没有反抗,此刻仍将惊慌的模样演到底,由刘育昌扶着,一路踉跄退了下去。
殿中静了一会儿,两个老臣都没说话。半晌,是武皇先开口:“让朕猜猜,此时消息都传到哪了?”
没人回答,意料之中,但武皇脸上的笑如夕阳残晖,隐现血红的云光。
对于这个人到底是死是活,她已经不好奇了。她现在只想知道,谁把这个人藏起来的,谁把这个人放进京的。
皇夫知不知道?
武皇笑了笑,抬手屏退两个老臣,唤来人道:“去寻荣恒威,告诉她领虎贲军全京搜索,十六门禁出。既然现了身,无论是人是鬼,都把她给朕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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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兰宫中,风和正靠坐在寝殿床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块丝帕掩口,时不时咳嗽。她脸色发灰,嘴唇隐有淡乌,像是大病初愈。
她看的是本字帖,是古时大书法家沈黛山的名作,其笔锋秀骨修匀,舒朗如竹,人称其字有君子之风。武皇喜爱她的字,从前教过孩子,闲时也会临上两笔。卫修容惠兰宫的匾,便是去岁武皇亲提的。
柔仁温顺为惠,幽洁灵木为兰,宫人都说,惠兰,是取温仁秀兰之意,是陛下夸赞这座宫殿的主人蕙质兰心,贤德如兰草之芳。
但风和不以为然。
她觉得,这个惠并不是柔仁温顺的惠,而是恩惠的惠。兰也没什么芳德之寓,兰就是只是指兰。
惠兰二字,在她眼里,就只是赐恩于兰的意思。
而这个兰究竟是哪个兰,还有待商榷。
所以,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但风和从没与人讲过就是了。她一向愿意把真正的想法深藏心底,不露痕迹,这算是一种天赋。
即便解毒许久,唇齿间仍有苦味,咽喉也发干,连累得声音也涩,她讲话总不利落。或许是为这点不舒服,她此刻独坐寝殿也不能放松,眉头无意识地蹙起,像发着愁。
正咳着,外头传来阵轻轻的脚步声,不待敲门,风和便咳着说了声“进”。
自有宫人启门,一个秀装亲随入内,恭敬站在她面前,低眉垂首地轻语:“禀殿下,王傅托人递话:‘定安现于祭,经证无伪,事有变,宜动。’”
呲拉一声,指甲戳破了纸页,风和定定盯着字帖,没言语,但心中思绪如狂风。
虽然她仍有疑,但王傅这个人说了无伪,那就是无伪,所以是确确实实的定安王。即便不然,也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她静静坐着,放下帕子,两手拿着字帖的纸张,忽开始一张一张撕了起来。
嘶啦——嘶啦——
在一声声撕纸声中,风和的念头也飞速活络,眼睛一下也不眨。直到把整本字帖撕完,她脸上也露出点笑意,欢快地把两手一展,纸条纷纷落下。
“真好,活得真是时候。不枉我吃这一番苦。”
那秀装亲随恭恭敬敬抬手作揖,道:“此乃天助殿下。”
风和转过头看着她,也跟着笑了:“是。是天助我。”
“这下前朝后宫,她都难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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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霁空!慕霁空!”
静心园中,闻人言卿随乌素气冲冲来到主宅屋内,一见慕归雨,便咬牙恨道:“你这厮……你给我个说法!”
此时刚刚入夜,慕归雨也是刚刚回来,外袍斗篷还没脱,站在厅中无奈地冲旁人挥了下手,示意退下,尔后道:“我要给你什么说法?”
闻人言卿气道:“你别装,我告诉你你不要装!昨晚你给我喝的什么酒,我酒量再差,也不至于闷头睡到翌日傍晚!你……你是不是下药了?你绝对下药了你!”
她越说越气,抬手点着空气,长袖狂摆,“亏我还以为你昨晚良心复苏,给我酒食,还陪我消愁。我还想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呸……呸!你果然算计我!”
慕归雨望着她气愤模样,不合时宜露出点好笑的笑容,像是有意逗她:“说话要有根据,那酒我也喝了,我怎无事。说我下药,怎知不是你酒量太差?”
闻人言卿怔怔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笃定道:“是你,绝对是你。你现在心情很好,必是做成什么事或算计了什么人,才会这样高兴。”
慕归雨道:“我算计你什么了?”
“还和我装?”闻人言卿气得胃疼,“你必定是早知道殿下会去,才给我下药,叫我昏睡整日缺席了祭礼!”
慕归雨撇了下嘴,没说话。
闻人言卿真是气极了,伸手指她道:“你……你,你这个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殿下没死?你早就知道!”
慕归雨还是没说话,低头把手套解了。
闻人言卿冲上去一把抢过她手套,使劲丢在地上,气道:“你早知道!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只言片语,给我一个字的暗示……你都没有!”
慕归雨道:“我不知道。凑巧而已。”
“你……”闻人言卿气得咬牙,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回过头狠狠踩了地上手套两脚,“实在是可恨的人!”
踩了这两脚,闻人言卿好似踩开了什么关窍,脑子一灵光,抬头看她道:“不对……不光是你……敏文、敏文是不是也知道!”
“果然如此……你们、你们就只瞒着我,就只防着我……”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真给伤了心,忽然也不嚷不闹了,站在那垂下手,眼圈顷刻就红了。
慕归雨刚解下斗篷,听身后没了动静,便转脸去望,正见此幕。她微叹口气,走上前拿出帕子递去,“别哭。”
闻人言卿使劲转开脸,道:“我不要你的帕子!”
慕归雨沉默一瞬,拿着帕子道:“瞒你是对不住你,但要想成事,向来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闻人言卿忍着泪道:“你总有你的道理。可为什么连我也瞒,你明明知道我这些日子过得……”她哽了一下,“你为什么不肯和我说一声……起码告诉我,我也会帮的。”
慕归雨张了张口,她原是打算安慰几句的,可转瞬便改了主意,以一种略显生硬的方式道:“望归,瞒你,是还未到用你的时候。”
她走到闻人言卿面前,拿帕子重重去擦对方的眼睛,动作间丝帕垂拂于面,倒像蒙住人的双眼,“但别急,接下来将有一场好戏,而你也要登台献唱。”
闻人言卿眼睛为丝帕所遮,看不清慕归雨的脸,只能勉强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慕归雨的身形很稳,但话音却像藏着难抑的兴奋,道:“算了这么久的局,埋了这么久的人,终于……终于要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