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恪默了片刻,忽然说起另一件事:“吾的字写得不好。从前王傅也说,吾的字只是工整。这两个字本就拘谨,摆在纸上,也透着股恭敬。我字又不好,每次写它们,都写得挺分外难看。”
她低声道:“风临的字就写得很好。她,皇姐,字写得都好。但她的字格外好……锋芒毕露。”
“从小啊,就总有人拿我和她暗暗比较。我的字也不能免去,也拿去与她相比。我的叔叔曾为此骂过我好多次,也责过我好多次,竹板打过,字帖临过,书屋里也关过……但我就是写不好。”
“越责,越骂,我越写不好。”
风恪转过头,倏尔对子徽仪笑了一下,那笑容很黯淡,也有隐晦的情绪。
“那时,我曾想,如果她的手能断掉就好了。”
子徽仪面容平静注视她,两手在袖里陡然攥紧。
“后来,她的手果真废了。天知道我那时是什么心情。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大为震惊,居然掉了两滴眼泪,可也不过两滴。
两滴之后,我就笑了出来。”
风恪看着他,缓缓笑道:“我是真开心啊。她的手废了,我真开心。我在宫中十几年,从来没有一日像那天般快活。”
“她也有今天啊。”
子徽仪面上露出和缓的微笑来,对着风恪,语气轻柔道:“您是贵人,总会心想事成。”
可藏在袖中的手却冷得像冰。
风恪道:“是啊,吾总会心想事成。”
“缙王殿下,为能让您永永远远心想事成,我愿舍一切相助。”子徽仪对她莞尔一笑,容光令风恪有一瞬恍惚。
“昨夜事,便是我献于您的真心。”
“从此,我与您便是同犯,同党。仪之前途性命,尽付缙王。”
听了这话,风恪岂能不动容。在他肯以身涉险助自己的那刻起,他就已抓住了风恪的心。
从来没有哪个男子肯为她做到这地步,她从来未曾感受到谁肯为她如此牺牲!
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什么联姻的对象,刺激他人的砝码,他是仙,是恩,是上天赐给她的一段金玉良缘,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个人给她的!
心绪澎湃,她不由得起身拉住子徽仪的手,说:“自然如此,此后我们荣辱与共,两不相疑!”
-
夜,静心园。
慕轩带着几个仆人,拉来一个布遮着的大笼子在静心园前处等着。
她很焦急的模样,也不在会客堂中坐着,站在庭里绕着笼子走来走去,身后侍女打着伞忙忙跟随。
也不知走了多久,隐约听得前头大门处有动静,慕轩竖起耳朵,终于听到走来的云子说:“家主归园了。”
慕轩立马亮起眼睛,飞快理了理仪容。不多时前方道上行来一列人,有擎伞的,有跟随的。慕轩伸脖子望,一眼就见到行走于阴沉天地的慕归雨。
待慕归雨走到此处,慕轩立刻作揖,试探性地唤了声:“阿姊……”声音不大,唤完立刻小心打量对方。
慕归雨没什么特别反应,还是平常那副样子,挂着微笑,不动声色地瞄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道:“来此何事?”
见她没纠正,慕轩马上高兴起来,带着讨好说:“我给阿姊带了礼物来。”
说罢她也不等慕归雨回话,回头赶忙给自己那几个仆人使眼色,仆们将笼向前推了一段,慕轩走过去,抬手使劲扯下遮布。
随着遮布落下,一只仪态优美,光羽俊逸的飞鸟出现在众人面前。雪白的羽毛如皓雪飞聚,点点玄羽若墨意勾勒,长腿筋骨修然,头上一抹朱红,如丹砂,似赤血,姿态翩仙。它站在那里,便是一幅水墨画。它吐息一口,便渡一口山雾。
是一只鹤。
一只关在笼里的鹤。
在鹤闯入视线的刹那,慕归雨突然定住了。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她头顶的伞上,淌下数十条水琏,砸落在脚边。伞下无声。
笼旁慕轩有点紧张,手心微微出汗,她把两手交握在身前,不安地搓了下,悄悄打量慕归雨神色。
慕归雨仿佛静止于原地,双目望着笼内,与鹤两两相对,长久无话。私下寂静,唯有风声萧萧。
长久的沉默让慕轩感到不安,她紧张地问:“您、您喜欢吗?”
有风掠过,带着潮湿的水汽,仆人手中灯在摇晃,灯上珠链丝络发出微响,烛火忽闪,在慕归雨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慕轩心嘭嘭跳,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在漫长的沉默后,慕归雨目光终于自鹤身上移开,越过淅沥沥的雨,落在慕轩面上。
慕归雨的微笑于此时难得流露出一点温柔,让人觉得她此刻是有几分真心的。她对慕轩说:“多谢你的这份心意,见到它,我很欢喜。但我不能养。你带回去吧。”
慕轩有点局促地问:“为什么……”
慕归雨说:“我没法养。”
“怎么没法养呢……”慕轩带着点疑惑,无措地交握手指,像个办砸事又不明原因的孩子,小心问道,“阿姊这里不是有鹤所的吗,而且,而且也有仆人,也不是养不起……”
“因为不配。”
雨声渐大,在摇摆的灯光中,慕归雨的面上发影摆动,她温和微笑,望着慕轩道:“我不配。”
“鹤,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是哪样的地方,她没明说,可慕轩明白她指的就是静心园。她为什么说这种话……慕轩愣在原地,难解其意,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
雨一直在下,二人短暂无话。身后传来一声低低切切的哀鸣,慕轩给惊了一下。
一道脚步声打断了这沉默,不远处玄棋匆匆自雨幕中走来,对慕轩略一礼后,便悄声对慕归雨低语几句。慕归雨微笑着点了下头,随后对慕轩道:“你回吧。”
“云子,我记得库里有个螺钿锦花妆台,派车送到慕轩住处。”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只微侧首与玄棋低语,再没看身后一眼。
-
刘府中,风恪与刘达意正对坐屋中,一扇门扉掩去屋外雨声,她们低语私谈。
刘达意道:“眼下闹得大了。”
风恪道:“吾懂得,要避开火苗,也得趁机下手。”
说到此,她目光显出狠意,面色也微微阴沉:“不若趁雨大,痛打落水狗,上书求个严惩不贷!”
“那是下策。”刘达意直接回道。
风恪微愣,问:“那请问姑母,何为上策?”
刘达意望着她,说:“你应向陛下恳请,宽恕三殿下。”
风恪难以置信:“什么?”
-
夜,风驰雨骤,暗街滂沱。
行人早已归家,街上不见人影,偶有一把小伞晃过,也是步履匆匆。
在这湿重的雨夜,满华京都静了下来,雨声敲打天地,掩遮言语,唯有一处长街,还响着一群固执人的声音。她们满身的热血似乎可以抵挡雨寒,令其固守阵地,不退一步。
一辆车自街口驰过,车轮碾着严惩与雨声,往夜浓处驶去,溅起一地水花。
道神宫下,灯火长明。
一处神殿燃着微光,神尊垂眸,寂静大殿中,有位少年跪在神前,沉默行礼。
殿外风潇雨晦,殿中他跪在神前,望一盏微光。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由渺及晰,在空旷安静的大神殿中,一步一步,沉稳而缓慢地靠近,嗒,嗒,嗒……
子徽仪低垂望地的眼睛慢慢抬起,未回头,只缓慢抬眼看向面前高大的尊神像,在脚步声中,他抬手掐诀,缓慢开口,念道:“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 [1]
身后脚步声停在他不远处,温沉女声响起,犹似低钟幽鸣,顺而接道:“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
子徽仪道:“众生不知觉。”
慕归雨:“如盲见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