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道影斜。
京外四十里左右,官道旁某树林内,一伙人正伏藏其中。
林中大约百来人,都穿着黑衣,背着弓箭。而在其后方,有位既不似武卒也不似将领的人坐在树后石上,用帕子擦着怀里的长弓。
一旁有个甚为利落的女郎站在她面前,腰挂剑及弩弓,正是谢燕翎。她深深蹙眉,看着擦弓的朝中重臣、未来的姑姐,满心都是上贼船的焦躁。
谢燕翎不想趟这趟浑水,但她别无选择。她深知自己已经失了殿下的心,要想重得信任,成为同犯是最快的方法。她也算是豁上命赌一次了。
“慕大人,你确保殿下会及时赶到吗?”谢燕翎看向大道,皱眉问。
“七八成吧。”慕归雨认真擦着弓上一处灰渍,这把弓似乎很久没用了。
心定不下,谢燕翎问:“她们会来吗?”
“等等看。”
“啧。”谢燕翎焦虑极重,不停地看着四周,嘴里喃喃念着:“这样做戏,真能算是还恩了么……”
慕归雨听后抬起头,笑看她道:“谁说我杀她是做戏?”
谢燕翎愣住,看了她很久,直到那微笑让自己感到些许异样,才扭开脸,低声道:“退一万步讲,你真失手杀了她怎么办?”
“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慕归雨用帕子擦拭长弓,淡淡笑道:“成固意满,失亦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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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暮,夜降,月上树梢。
晓天沉落,夕阳没入地底,在消失前发出最后不甘的喊叫,红色如河蔓延地线,与将浓的黑衔接,宣告夜晚的降临。
将合闭的城门涌出最后一批人,忙忙地往官道赶去。道上此时人影不多,这二百来号人都属同一队伍。四马大车悠悠行在队伍中央,看方向,像是要去梦麟。
姜卓坐在车内,拨着扳指在看车外,残存的余晖落在她脸上,为她的面容增了丝艳。她实在长得很秀丽,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在这样的夜,活似朵开在冬月的夏花。
与来时不同,她回程可谓轻车简行,人员只带了要紧的人,那些成车成列的珍宝此时也不知去向。
她乐呵呵看着并不美的路景,时不时与车内属臣交谈,如此行了有三四十里,天也渐黑了下来。
枯燥的赶路无太多乐趣,她将困乏之际,突然感到一股寒意,此时惊觉四周不知何时静了下来。
“怎么回——”
还不等她问出口,突然道侧林中传来惊悚的铁器铮鸣,一大波箭雨伴着护卫的喊声降临此夜:“有埋伏!”
“快护王驾!”属臣大叫着扑到姜卓身上护住,姜卓一把推开:“困在车里才是死路,还不快弃车。”
姜卓抓起长剑窜出车,四下一望,立刻上了匹马,道:“敌数不明,不要恋战,立即折返!”
一位护卫持盾挡箭,高声喝道:“车中是南陈使臣!你们如此行刺不怕引起纷争吗?!”
回以她的是一记瞄胸冷箭。
看着那护卫应声而倒,林中的谢燕翎心中凉透。她明白,没退路了,今夜若不计成,那么这些人……一个也不能留。
她缓缓拔出兵器,抬手拉起蒙面的罩巾,深吸一口气,眼神一变,猛地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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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内不远处,风临正带着白青季、张通鉴、玄棋,兼二十来个亲卫,在附近找寻了能有半个时辰。
说酉初见面的线人,到了快酉末也没出现。就算为大事思量,风临也属实等得烦了。
“殿下,那人许是不来了……”玄棋抱歉地看向她,风临摆摆手道:“无妨,扑空是常有的事。”
一行人正要回去,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箭矢刀剑的声音。这一行人里大半都是战场活下来的,对此声异常敏感,几乎同时停下脚步,互相对视。
风临抬手,慢慢做了个收指握拳的动作,示意噤声。
留了个人看护玄棋,她带着人悄无声息朝声源地潜了过去。
越近,风临越觉得不对劲,因为她似乎听到了南制兵器与京造铁剑的声音。她赶忙加快速度赶去,趴在林间悄然一望——怎么回事,那不是姜卓吗?
跟她交手的又是谁?
道上,两拨人已经开始拼刀剑了。
那些伏击者似乎不在意性命,兹要一见姜卓要突围,立刻像飞蛾般成群扑过来,不计后果地阻挡。
姜卓骑在马上几次未能走脱,渐敛了笑,也终于拔出佩剑来。
交手激烈。
道东林间,慕归雨的眼神毫无温度,静静持弓,紧盯着那前方那人影,在对方转身瞬间,她长指骤松,飞箭穿过树林,直插进姜卓脚边的土里。
这一箭看似射偏,其实却是异常精准的提醒。它仿佛在告诉姜卓快看向这边,当姜卓顺着它方向抬头的瞬间,她清楚看见对面林中人正缓缓搭上第二支箭——
这一次,瞄准的是她眉心。
性命攸关之际,似有一道电流窜过脑海。慕归雨没有遮面,她似乎有意要让姜卓看清自己。姜卓盯着对面那张脸,猛地想起什么,神情一点点变了,收起了游戏的态度,换上真真正正性命受到威胁时当有的严肃。
姜卓盯着慕归雨的脸,凝重道:“你是……那年她身边的……”
“嗖——”
一发寒箭穿林而来,直奔姜卓。
千钧一发之际,护卫将领驰马而来,一枪将箭狠力打下。姜卓脱险,立刻调马远离。
慕归雨漠然注视着她,双目没有情绪,甚至表情都没变半点,那支箭被挡下没给她带来半点影响,仅有手上在缓缓拉弓,搭箭,就像一个毫无感情的偶人,那双眼中只有一个目的,专注而冰冷——取她性命。
姜卓逃离之际,却自林间听到一女子话音:“殿下,快走……”
姜卓当即瞪去,模糊望见林中一个人影,大喝:“谁?!”
风临趴在地上也是一愕,同时扭头回看,居然是玄棋?!
藏身地暴露,风临起身欲走,哪想姜卓紧盯此处,眼睛极尖,直接认出了她:“定安王!竟是你!”
定安王三字一处,空中似静了一瞬,伏击攻势瞬间停下,像畏惧那个人一样。
风临见状也满心疑惑,还没等发问,更加令她震惊的场景出现了。道对面林间,慕归雨竟手持长弓慢慢走出,对她深深望了一眼。
“你——”风临诧异开口,但对面慕归雨比她更快出言:“未想会在此处冲着殿下,请恕罪。殿下,此獠与我有私仇,今不杀此獠,我不会收手。知此事有违国法,我不避逃。还望殿下暂且退避,等我手刃此獠,再回城请罪。”
敌众不明,姜卓此次属于偷返回陈,恐卫兵不敌,见风临在此,也不顾二人是否同党,只得抓住时机道:“定安王,我是以使臣身份来的,若死在京外,陈国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今日顾念国誉搭救予,来日予必厚报!”
“聒噪。”慕归雨重新持弓,冷然自箭囊中抽出一支箭。
风临黝黑的眼凝视她,没有立刻回答,这份迟疑令姜卓生出不妙之感,当即高声道:“定安王,前年你在楠安遇祸,是予施以援手你才得以回到武朝,你难道忘了!”
风临脸唰地沉下来,眉目森冷。不需要她提醒,这事没忘。但,别的事,风临也没忘。
杀还是不杀,一个人的恩举是否能与亲仇相横。
要做忘恩负义之人么?
要在此时放了这混账么?
两个问题冲突碰撞,她知道,无论怎样选择,都错。
风临极为恶心,不得不在瞬间调转思路,去以利害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才让自己没吐出来。
姜卓今天死在这里,她固然乐见,但也如其所言,入朝使臣死在国都外,无论传到哪都是极大的恶闻。
而慕归雨……风临暗暗叹气。
京外杀使臣,多新鲜呐!
就算把这些人今晚一个不落的杀干净,尸首全藏起,明天天一亮,使臣失踪的事还是瞒不住。京中的使团能罢休么?她们必然借题发挥,到时如何收场?
慕归雨真能保全吗?
自己又真能脱得了干系吗?
几番利害思考,内心一番剧烈交战后,她最终还是做出了这个令她恶心万倍的决定。
她转看向慕归雨,没想到慕归雨也在看她,还没等开口,慕归雨便像明了她意,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