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央,几只鸟雀在暗夜里飞过巍峨皇城,掠影而去,不敢稍作停留。
皇城内狱的甬道于今夜迎来了位稀罕的客人。两旁列着长长的躬身队伍,对飘扬过的依仗低眉执手。重工精绣、流光溢彩的龙袍与昏暗狱路不搭,但又在华光暗影相错间,构出具有反差的和谐。
一众华影入暗牢。当重犯单牢的铁门打开时,手戴镣铐的风希音看到了光鲜的武皇。她对于九五之尊的到来有些许意外,但不多,与之一同稀薄的还有尊敬。作为囚徒,她没有向武皇行礼。
武皇踱步踏入此地,随着步伐,阴影在她面容缓慢移动,凤眸居高临下凝视着有些落魄的亲王,似笑非笑地唤了声:“风希音。”
声音沉而稳,一如既往深邃,辨不出喜怒,也猜不出善恶。
风希音抬起眼,轻轻笑了一下。
武皇站定于她面前六步之外,脚步一停,立刻有人躬身搬来华椅。武皇没回头,直接挥袖落座,威严地将两手搭在雕鹰把手上,睥睨笑道:“囚徒之身,还有心展颜?”
即便坐着,武皇的位置仍比风希音要高,后者不得不抬头仰视她。风希音眼睛此刻拂去平日里的蒙雾,目光清明投向她,极轻地笑了下:“忽闻陛下唤臣姓名,不免恍惚。您已经很多年没唤过臣的名字了。”
武皇道:“不过二十五年罢了。”
“哦……”风希音垂眸,轻声呢喃,“有二十五年了吗……臣还以为是二十三年。”
武皇道:“二十五年。”
风希音浅笑:“陛下一直记性很好。”
“朕的记性好吗?”武皇噙着寒笑反问,“朕怎么不觉得。”
她的声音陡然沉降:“若朕真的记性好,怎会被一条蛇咬了两次。”
室中渐静,风希音慢慢收起了笑容,静静看着她。
“陛下知道了?”她问。
武皇道:“哪一件?”
她慢慢直身靠近风希音方向,龙袍在动作间熠光,金龙绕她身周游动,龙睛瞪视前方,“是你做小伏低,伪饰闲人二十多年,还是你与风媱密联苟图,欲行谋逆,抑或是你们内外勾结,引敌入国,害死了朕的储君?”
在她说话时,风希音始终盯着那条金龙的眼睛,昏暗牢中,龙袍如此刺眼,她不得不微眯起眼才能直视龙睛。
沉吟片刻,风希音慢慢抬起头,对上武皇深渊般的眼。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仅是将头微扬起,却在无形中改换了她的姿态,宛如青蛇昂首蜕皮,伴着层层皮蜕去,一位长着同一张脸,却气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稳坐于面前。她的脊背端直,头颅也微扬,展露出一个皇女当有的高傲,仿佛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她道:“未料您会亲临。吾以为,您会将吾唤至紫宸殿发落。”
武皇噙着淡笑,雍容自威,话语中藏着隐隐的轻蔑:“紫宸殿乃是理政之地,光正明国,你一介狡邪负罪之徒,怎可让你污了朕的正大光明?”
风希音呵呵笑了两声。
武皇亦在微笑,那姿态可比她要从容高傲百倍:“朕不甚看得上风媱。风媱实是无成之人,做女儿不得眼,做亲王也败逃南地,真如丧家犬。但她有一件事做得朕至今都颇为欣赏,那便是当年她败走离京前,特意进了趟皇城,将先帝气死于金銮殿。”
似至今想起还尤为愉快,武皇弯眼笑了两声,尔后才继续:“朕就想啊,虽然无能,但她这辈子好歹做成了一件事,倒也不枉姓一回风。可你。”说到这,武皇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风希音淡淡接话:“吾知道,您一直瞧不起吾。但您似乎忘了——”
“皇姐,吾也姓风,吾也有血性。”
“吾的血性,您今天看到了。它只是不如你们声势大,但它一样浓,一样烈!”
“烈在杀后辈,毒外甥女么?”武皇冷嘲。
风希音那双眼直盯着她:“烈在让你断女绝孙,毁你一世基业。”
“哈哈!”武皇发出了好大一声嘲笑,仿佛在说:你太看得起你自己。笑声不高,但足够尖锐,刺得风希音眉头微蹙,但也仅仅是一瞬罢了。因为随后,她的唇角也蕴起了一点嘲讽,静静看向面前的帝王。
等武皇笑声止,风希音才道:“高高在上,冷嘲热讽,你的言行真在吾意料之中。独一处令吾微感意外。你为何不发怒?”
风希音冷然盯着她,情绪极深极复杂,辨不出究竟是意外还是失望。她说:“吾也算害死了你的孩子。”
武皇面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在这句话后,总让人觉得冷了几分。她噙着淡笑注视风希音,宛如垂望地上败兽的猛狮,话音低沉而悠长:“朕何尝不奇怪。也许朕真的年岁渐长,而今竟想听听你的缘由。”
“细想想,朕也无甚对不起你之处,你何来如此大狠意,仿佛有甚大的怨恨。”
风希音像听到天大笑话,嘲讽地反问:“吾怎无恨你之由?”
她咬着牙说:“过去的每一年,每一件,吾都有千万个应当来恨你。”
武皇俯视她,仍噙着淡笑道:“说说看。”
风希音紧盯她,紧抿的唇动了几下,慢慢张开,自肺腑中先剖出了一个名字:“谢元琛。”
在她说出这个名字的那刻,室中忽然静了瞬,仿佛有一阵无形的春风吹过袖间,一个衣袍淡绿的身影,影影绰绰自眼前浮现。背影看不到面容,却无端让人觉得在笑,暖若春阳。
回忆被唤起,武皇宛如想起了什么,露出玩味的笑容:“哦……他。”
“多少年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以前是对谢家长公子上点心。不过朕记得,那是亲王寄心,公子无意。”
她缓慢地笑道:“公子有意的,不是子丞相么。”
风希音紧抿起唇,眼神渐沉。
发现她神情,武皇像掌控了局面 ,显出游刃有余的态度,高高在上地俯视她,微笑着往对方痛处狠狠踩下:“你今年多大了,还对少时望而不可得的情愫耿耿于怀。这样的场合,单相思,也值得拿出来讲吗?”
风希音脸色不佳,但仍然冷视她道:“是啊,他未曾倾心于吾,但这何妨吾厌恨你的卑劣?”
此刻风希音眼神怀着刻骨恨意,简直如淬毒的针,隔着几步之遥狠狠扎向她:“当年你胜局已定,四海入袖,得到了权柄,得到了宝座,你甚至得到了最合意的丈夫,拥有了聪慧的长女。为人为帝,你都已如此富有得意,为什么还要来夺我的心上人?”
“吾与他本有可能的,然而你把一切都毁了。”
“谢家那么多男子,你偏偏让他入宫。”她眼睛瞪得好大,里面布满了血丝,笔直盯着武皇,“你分明知晓吾心仪他,所求唯有他,而你对他根本无情,却不肯相让,把他纳进府内成为诸多男侍之一,生生断了吾的缘分!”
时至今日,再提到他时,风希音仍然无法控制情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你得到了他,却又不好好待他,只将他作一个器物拘在宫殿,任由他在你权柄的阴影下枯萎、凋零!他入宫不到四年就死了!死时只有二十岁!你在乎过吗?旁人的爱恨生死在你眼里算什么,那是活生生一个人!”
对这份指责,武皇未有多少触动,俯视她,似笑非笑地以种高姿态嘲道:“谢家长公子当初即便不入宫,也不会许配与你。”
这时候,她还在找寻角度讥讽自己,风希音忽然静下来,瞪眼看了她一会儿,像彻底放弃了什么,慢慢扯起嘴角,讽道:“是啊,你一直如此。他人之性命,他人之爱恨,泛不起你心中半点波澜。你始终如此冷酷,数十载未曾改变半分。有时吾真想知道,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
“若说你对吾没有情分才如此,那么子毓秀呢?她从你七岁起便作伴读陪伴你左右。少时为你排忧解难,长大夺权,为你鞍前马后,几次助你化险为夷,你们的情分应当深厚吧。然而你分明知晓子毓秀与谢元琛两情相悦,却还是把他纳进后院。子毓秀对你也算掏心掏肺,你要笼络谢家娶谁不好,偏偏非要他,你的血肉里到底还有没有半分感情?”
武皇好笑道:“朕还不知你对丞相如此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