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定亲王面上无笑,伸手示意了下:“吾来送送你。”
风绮如猜她有话要讲,也不推脱:“晚辈受宠若惊。”复恭敬一礼,一道行去。
路上,恭定亲王眼神示意旁人远退,与风绮如压低声音道:“吾与你亡母少时有些交情,念着她,有些话也需叮嘱你。”
风绮如放慢脚步,态度很有礼:“晚辈洗耳恭听。”
恭定亲王道:“年轻人有抱负,是好事,但拼劲勇劲万不可用错了对象。”她顿了顿,望向对方,意味深长道:“冲旁人,得利或吃瘪,都可算累积经验,但对有的人,万不可起不该有的心思,否则引火烧身,不死不休。”
她停下脚步,满是皱纹的眼睛笔直望着风绮如,意味深长道:“定安王,莫要招惹。”
风绮如静静听着,面上没什么特别反应。
恭定亲王道:“有些话以吾的身份,是不便说的。但你母亲只你一位女嗣,吾不得不讨这个嫌,把话与你点明。那位定安王年纪比你轻,心思却比你不逞多让。她归京入朝,满打满算还够不上一年,却已会玩弄谋算权术。”
“风希音,你以为是怎么死的?”恭定亲王缓缓道,“人们议论紫宸殿,议论缙王府,议论三法司,议论内卫……独没议论她。她脱身了。”
恭定亲王转过头,对着前方曲径露出一个无奈而苍老的笑,“她成长得太快,这对我们不知好还是不好。”
“你既与吾选了她,就记着一件:在你地位稳固前,遇事可以缄口,万万不要骗她。会给自己埋祸根。”
微风悄然拂过二人衣袖,发丝浮动间,风绮如望着她道:“好,晚辈记住了。”
恭定亲王点点头,对着前方幽幽长叹一声:“我们且相互扶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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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内,风临刚见了李思悟、文成章二人回来。近来这两人于文士学子间声名鹊起,已渐有声势。
风临归府后命人置车,自己则立刻叫了沈西泠来,询问:“事办得如何?”
沈西泠道:“大理寺狱中看守及掌刑的狱吏,属下已调查了八成,其众家置在何处,各做什么营生,家有几口,外头养没养人、养了几个,也都打听出了门道。”
“好。”风临道,“把看守宁家人的挑拣出来,先礼后兵。识相的便罢,不识相的,便让她们识相。”
“晓得!”沈西泠作揖,立时便去。
风临往文轩阁走着,寒江先赶了来禀内府事,不多时平康也到了。他拄着手杖,风临目光落在其上时,有片刻停顿。
此时寒江已禀完事由,便撤几步给平康让道。
平康走到风临身旁低语:“昨日跟着的人回来复命了。明非溜出府后,先去了家叫望花小筑的茶社买了些果子。随后去了荣府,入内约有一个半时辰,未出。其间我们的人见到荣府有小厮鬼祟出行,自作主跟了上去。发现这小厮去了……”
风临道:“去了哪。”
平康暗暗看了她一眼,回道:“三品院。”
身旁有一瞬沉默。平康悄悄打量,见风临面无波澜,淡淡说:“知道了。”
在平康眼中,她实在是过于平静了。
平康一边观察,一边试探询问:“之后还要继续松泛?”
“嗯。”风临道,“素问也一并算上。”
“遵命。”平康点头。事述完,他便行礼告辞了。
下午时天有些阴,四下望着暗沉沉的。
天一阴,平康的腿就犯起疼,平日尚可强撑的他,此时不得不拄手杖辅行。风临在他背后,看着他那条微跛的腿,几次欲言又止。
待他走后,风临表情很黯,低声问寒江:“他这样辛苦,孤几次想劝他暂卸差事去修养,又怕他以为孤嫌弃了他,伤了他的心,不知怎样才好……”
寒江闻言立刻道:“殿下千万不要开口!平康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您若是提了让他回去修养的话,他面上肯定不表什么,必点头答应,可回去之后心中定大大伤怀。您遣了他去是好心,可他免不得多想,只怕就此认定自己已是拖后腿的人,以后绝不会再来了!”
她放缓声音道:“咱们宫里出来的人都要强,事事都不觉要争一口气。素日里做事就要做到最好,不然便不罢休,我如此,白苏如此,平康亦是如此。人好时尚且这般,受了刑留了伤后,更是要强百倍,绝不肯比旁人差半点。争这口气,就像在给自己争一个脸面,受再重的磨难也可以挺下去,因为自己的心气没垮。一时的怜惜是好心,但因此若折了这口气,那才真真是害了他。”
风临面上表情不显,可语气分外难过:“说的正是,孤就是怕伤了他的心,才一直委任与他,可看着他拄着手杖为孤操劳,一瘸一拐地走在孤面前,孤实在是……”
她再抑不住,声音有点颤抖道:“孤实在是难受。”
寒江泛起酸楚,双手拉住风临的手,默默给予安慰。主仆两人许久未说话,风临在原地停了很久,直到心绪全部压下,才强作出微笑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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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文轩阁,风临立刻雷厉风行,开始下了一连串部署,并对白青季道:“萧西之来客,此时该去露面了。”
白青季立刻领命,带人将那几位农人悄悄带出王府。
随后风临与慕归雨互通密信,得知慕归雨已将从缙王府得到的文书秘情尽数安排,明日便可发作。风临胸内郁情稍缓,终于舒服了几分。
慕归雨在密信最后还写了一句话:“臣得顾崇明踪迹,其有意气之谋,是否加涉?”
风临看罢只命人带去四个字:“由她闹去。”
一串事办完,风临细细思量,觉形势稍现明光,心情稍佳。
心里稍稍轻松,她便想去看看人。喝完药,换完药布,风临借口回去更衣,抬脚便往映辉殿去了。
外头天比方才还要沉几分,先前还能瞧见点日光,现下只余云阴。小风嗖嗖地吹过袖间,风临泛起点凉意,抬头见云层阴潮,吩咐人去通知秋医官寻平康一趟,防着他腿有不适。
不多时风临便到了映辉殿大门之外。她身上的杖伤也开始泛疼,脸色有点不好,自站在外头缓了一会儿,才带着淡笑踏进庭中。
彼时子徽仪正在映辉殿东侧的亭内坐着看光景,风临去到时,正见他坐在桌前,用小勺子舀着一块碎冰送入口中。今日他穿了一身素色云锦长袍,乌发柔顺,衣袖净雅,远远望去,像朵绽放的白昙。
下午寒江自风临处归来后,见子徽仪闷坐殿内好可怜,便领他出来透透气,打听得平康暂无事,叫来平康一起陪他,还吩咐人给他送了盏红豆沙糯米丸子吃,想哄他开心。
刚刚子徽仪吃红豆沙糯米丸子时,不小心被小丸子烫了嘴,仆从忙忙地去弄了一小碟子冰来给他,他使勺舀了一小块含在口中,冰在烫痛的地方,边看着前方,边感受冰块慢慢化开。
风临走来时他也意外,刚想起身行礼,就见风临蹙眉:“四月就吃冰?哪个给他弄的。”
仆人连忙回道:“禀殿下,公子是方才吃东西时烫到了,为了镇痛,奴才呈冰给公子的。”
“原来如此。”风临看向平康,“方才还让秋医官寻你,不想你在这里。”平康应道:“应寒江之邀偷闲,有劳殿下挂念。”
她说话间踱步到桌前,不落座,反而站定在子徽仪面前,俯望他清美容颜。
子徽仪目光疑惑,不知她要做什么,前方又被她挡住,站也不好站起来,只好仰头看她。
一双眼睛清泠泠的亮,明晰地映出她的倒影。风临伸手抚上他的脸,手指意味不明地摩挲了下他的脸颊。动作暧昧,子徽仪的脸立刻就有些发烫,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殿下……”
拇指轻抚过他柔软的嘴唇,风临忽强抬起他的脸,俯身吻了下去。子徽仪根本未及反应,嘴唇便被人衔住吻压。她不由分说闯进去,舌在他口中寻到那枚冰块,灵巧勾了出来。
碎冰入口,甜滋滋的凉。
子徽仪睁大眼睛,双唇微张,整个人都呆住了。风临盯望他惊讶的眼,离开前,还十分坏的碾了下他的嘴唇。
两唇相离,风临直起身,笑盈盈看他,当着发愣的子徽仪面,她故意张开口,将那枚冰块咬在上下两齿之间,就像在展示战利品。
随后,在子徽仪的脸红里,风临白牙慢慢使力,一点一点将那枚冰块咬碎了。
冰块碎裂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声声乱心,子徽仪觉得仿佛是自己被她嚼碎吃尽,吞到腹里去了。
“味道不错。”风临笑着坐下,对一旁侍立的侍从说话,可眼睛全程盯着子徽仪:“给孤也来一份。”
感受到周围许多人,子徽仪脸有点红,恨不得抬手挡住脸,也不顾舌头被烫还没好,开口道:“您捉森么……”
风临微愣,忽然笑道:“您捉森么。”
“……”子徽仪呆呆看她,见她一脸开心。意识到什么,他有点尴尬地垂眸。
子徽仪说:“您不能仄样。”
风临:“您不能仄样。”
子徽仪:“别学我嗦话……”
风临:“别学我嗦话。”
子徽仪又羞又气,索性扭过头整个人转到另一边,把嘴使劲闭上。
风临坐在那看他:“生气了?”
子徽仪不说话。
“公子。公子?”
风临起身走到他面前,弯腰伸头去瞅他:“真生气了?”
子徽仪闭嘴不语,把脸微转,风临满眼是笑地瞧了一会儿,突然以迅雷般的速度凑上前,对着他的唇使劲亲了一口!
子徽仪猝不及防,愣神间,只听得好大好响的一声“啵!”
霎时万籁俱寂,四下随从仆人连喘气的声都没了,全都止了声息,悄然注目。唇上残留的触感宛如火炭炙烧,子徽仪哪还绷得住,当即羞得起身:“您!”
“哈哈哈!”风临得逞开心坏了,笑着将他摁回座位,瞧他生气模样喜欢得不得了,又想起昨夜他的种种羞情,一时间满心疼他,忍不住直接搂住他,把脸往他脸颊上贴,像猫一样蹭着他脸颊说:“我不好我不好,徽仪,别气了吧?”
那真是好欢喜的语调,徽仪二字像雀跃动在她声中,她的喜欢都要满溢出来。
搂着这个人,一切郁情皆如风散去。
在人前子徽仪哪好意思,何况昨晚他们刚做了那种羞事,子徽仪心又重跳,她搂上来瞬间他便红了脸,不自然地别过头:“您真是……好讨厌啊……”
唇上的触感还没完全散尽,脸上微微发热,子徽仪不由低声道:“殿下,还有人在。”
风临搂住他说:“有人在又怎么了?”说完对着子徽仪脸颊又亲了一口。
平康:“啧。”
寒江:“唉。”
此时此刻,平康与寒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点,不大好的回忆。
平康看向寒江:“你也?”寒江重重叹气:“嗯……”
难道,又要回到以前在栖梧宫的日子了么……寒江高兴,也有点发愁。
四周站了不少人呢,子徽仪当真是羞急,扭头对她道:“您再这样我就走了!”
“哎呀,舌头好了。”风临笑着起身松开手,慢慢踱步坐回椅上,一胳膊搭在桌上,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凤眸始终盯着子徽仪笑,那模样真像个很坏心眼的猫,琢磨怎样伸爪子挠他,把人逗生气了再贴上去,乐此不疲。
果然,安静没一会儿,她就又开口了:“你舞个剑给孤看。”
子徽仪脸上红还没散尽,带点羞恼道:“不会。”
“好久没看你挽剑花了,挽一个。”
“不会。”
“内外腕花都要看。”
子徽仪转头看她:“说了不会!”
“哼……”风临撇撇嘴,忽而前倾凑上前,隔着桌子对他压低声音道:“哦,我忘了,你右臂有伤,的确不能舞。”
子徽仪脸上淡红在刹那散尽,美目僵硬看向她。后背阵阵发凉,他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浑身发冷地等着。
没想到风临起身凑到他耳边,说的却是:“昨晚我把药涂上去了,趁你睡觉的时候。”
温热话意拂过,他感受到一个吻轻轻落在耳边。
“快点好吧。”
柔声温语字字直戳心房,子徽仪仿佛听到晴空惊雷,巨大的寒意伴着深如渊海的愧疚,将他整个人淹没于这融融春日。
在风临离开后,他始终无法从这种浑身发冷的状态解脱,步伐僵硬地回到映辉殿。
屏退所有人,他独自坐在寝殿中,失魂落魄对着窗下。那里摆着一盆今晨新来的建兰。
望着它优雅的绿叶,子徽仪忽满心愧责,有如坠严冬冰窟,受到刺骨的拷问煎熬。
他美目直直看着那盆兰,眼圈渐渐泛起红,备受煎熬:我愧对殿下。
我总是在辜负她。一次又一次,一件又一件。
在信任的生意场上,我是她的无底洞,她被亏得血本无归,可她依旧投入。
子徽仪低下头,痛苦地捂住眼睛。
她满身伤痕,双手却仍将大把大把黄金倾倒进他这反复无常的陷阱,不计后果,不顾输赢。再冷心冷情的人,也会为她感到心痛,何况伪装的他。他终于抵不住了。
压抑在心底的情感被迫满溢,他不得不面对。面对那些不敢直视的,也面对那些刻意逃避的。
这些日子一幕幕相处涌上眼前,她看向他的眼神,她对他的一再强求,她对他的每一次亲吻……当意识到她对他还残有感情时,那些回忆便如利刀一把把扎进他胸膛。
子徽仪心中痛苦道:我没有那么蠢。
我怎么会看不出,她心里还有我。
哪怕她对我仍有余恨,哪怕仍未释怀那些事,她的心里仍然是……有我一点位置的。
怎么不敢相信,为什么不敢相信?
我究竟是怕迈前一步摔得粉身碎骨、真心五裂,还是我更怕,知道她心里还有我后,我就不舍得走了。
若殿下对我不只是恨,若她的话里,九分骗有一分真,若她说的那句长相厮守是真心的,那么我……
我还如何转得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