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依云心内陡惊:“我?”
风临直直望他,他几乎能在那两面黑镜中望见自己的倒影。
“你去刑狱送饭,为什么不叫上我一起?”
“姐姐……”他声音忽然干涩,“我……”
“千万不要说没有。”风临笑望他,语气中却含着份认真,“宁可不说,不要骗我。”
风依云嗓子涩得难出声,望她半晌,才道:“姐姐,我是去了,但绝不是有坏心思。”
“我相信。”风临松开手,轻轻摸他的头:“你我是亲姐弟,我们不会彼此相害。我只是意外,你与慕大人何时如此亲近了?”
“亲近到敢替她去刑狱。”
此句真如直摁七寸,风依云无招可应,又怕将与慕归雨往来的契机原因讲给她听,惹得她再生伤心,只好低低唤一声:“姐姐……”
话音中意风临明白,也并不追问,道:“依云,我不想逼问你。你不愿意说,就不说,我不过问你的私事。但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放在心上。”
“慕霁空,我也珍之重之,但我不愿你与她交往过密。”
风依云念着她曾经告诫的话:“因为她不理智……”
风临点了下头,轻声说:“燃烧自己的人,亦会灼伤身边亲近之人。依云,我只你一个弟弟,我不希望你被任何人伤害,无论她有意还是无心。”
一番话真真切切,风依云不禁动容,想她方才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忍不住重重点头,道:“你的话我全明白。”
“刚才惊到你了是不是?”风临低声安慰,“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我说一点让你能稍稍安心的事吧?”
她望向他的双眼,认真道:“方才我在相府中对姑姑说的话,不仅仅是因为怒意,我知道这是他人的离间计。”
“我将计就计,只是想逼他们一次。”
风临垂眸望着右手背的疤痕,声音微涩:“依云,我也想要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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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风依云回到栖梧宫后,将所经历事毫无隐瞒,悉数告与子南玉。
子南玉闻知儿子遭遇,担心太过,心痛引发病疾,险些病倒。但他仍强撑住,并将风依云召到面前,几番犹豫,终知情势不等人,拿出一张南皇城的舆图,狠下心来,对他道:“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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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风依云分别后,风临在玄棋的牵线下,与静心园内左序、韩质真二人见面,三人静室对坐,密谈两刻。复风临离去。
下午近酉时,风临于文轩阁内埋头钻研华京舆图,心内烦躁不堪,其间闻得祝家人又来求见,更加烦心。本欲再打发,但听说对方是长辈领着小辈前来,带了礼物不说,又哭哭啼啼,十分可怜,属下不好动粗驱赶。
风临去见了一面,见是祝琅华及祝勉的丈夫、祝琅华母亲三人前来,对方一见面就委屈啼哭,哀哀恳求说傍晚订了酒楼,恳请谈一谈,只道男子百般不易,被退婚不知如何自处,又说私下废止赐婚,他们十分惶恐。
对方言辞太过可怜,姿态放得极低,风临细想,终归是自己欠妥当,对方几个男子,的确难担此事,她心一软,便同意相谈,想着财物上多补偿他们些。
风临处理了几件事,便驱车赴约。
未想进了酒楼,踏入雅间之中,风临却没有见到那几个长辈,反而屋内仅有祝琅华一人在。
风临询问,祝琅华只道长辈们归府更衣,马上就到,风临心内存疑,对白青季乐柏几人低语几句,便入内稍等。
待落座,上了许多茶果点心、汤羹甜酒,十分丰盛,白青季拿银针一样样验过毒后,才退出去。祝琅华亦在旁边殷勤布餐,但风临婉言谢绝。
只一碟子樱桃饆饠,瞧着粉皮晶莹,内馅娇红鲜丽,十分可爱,风临夹着吃了三卷,饮了两杯茶。
等了一柱香的功夫,仍不见人。反倒是祝琅华嫣然而笑,侯立一旁,纤手倒了杯茶,眼波流转,对着风临自抿了一口,复又递与她面前,丹唇轻启,百般风情道:“殿下若不嫌,还请饮我这一杯茶。”
说话间,他身上所熏甜腻香气若有若无飘来,他今日穿了一身极昂贵的红纱长袍,轻盈美丽,极勾身段,雪白肌肤为红纱一衬,更显妖娆。
风临冷笑:“敢让孤喝你喝剩的东西,你活腻了吧。”
室中气氛随此言坠至寒冬,祝琅华举着杯站在那,尴尬至极,容色惨淡,进退无措,几乎快要哭出来。
风临站起身来,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道:“未想你们还存着这心思,让人失望。你只给一句话,祝勉之今日会不会来。”
祝琅华放下杯子,脸色很不好:“我……不知道。”
风临冷笑一声,抓起佩刀,挂在腰上便往外走。
祝琅华想着先前姨母百般嘱咐的话,想他祝家失了缙王,眼下荣华富贵只在这座王府,又在心中算着时间,觉得时机差不多,索性抛去脸皮,狠下心来,自背后朝风临扑抱去:“殿下别走!”
风临身手远胜他百倍,一侧身避过,厌恶地冷笑一声,刚要转身继续走,突觉身体异样,宛似一股火苗自丹田异燃。当她觉察不对时,这股火苗忽而大盛,竟有演烈之意。
她是长久待在军中的人,见多了伎俩,哪里猜不到这是什么,霎时间巨大羞辱与恼怒蓬然而起。风临站在原地,一点点扭过头:“你们敢下药?”
这一眼望来真可怖无比,祝琅华忍着惧意上前,伸手轻轻想触碰风临,柔声道:“殿下,既到此地,还想那些烦心事做什么?琅华自见您第一面起,便决意做您的人了,凭殿下任意施为……”
“殿下,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啊……”
风临凝视他,缓慢微笑,转头看向那桌佳肴,走到桌前,伸手一样一样点问:“是这碟樱桃饆饠,还是这盏茶,抑或是整桌皆有?”
风临笑笑,突然怒目,一把抓起茶壶狠掷在地,暴喝:“连你这样的人也敢来算计孤了?!”
祝琅华大惊失色,当场僵住。他本就心虚,见她骤然戾如杀星,经其一喝四肢虚力,干巴巴道:“不、不……”
但风临望着这男子,只觉他面目无比可憎,这等羞辱她非但无法忍受,更想起从前所遭种种算计,怒火冲心,咬牙道:“敢算计孤……”
祝琅华头皮发麻间,只听得铮然一响,风临竟当场拔出刀来,冲他一刀刺去!
“啊!”祝琅华尖叫后退,仓皇躲避,风临却比他更快,刀尖狠狠刺入他左肩,霎时血渗绸衫。
疼痛袭来,祝琅华失声惨叫:“杀、杀人啊!”
外头人听得惨叫,全都奔挤进来,两方下属见此状皆大惊,白青季眼神立变,反手就去拦住祝家随从,乐柏则飞快挤进来,使劲拦风临:“殿下可不能在这动手啊!”
幸而风临刀没有再进,仅刀尖没入,但对一个寻常人来说也是极大的惊吓折磨。乐柏给刀推拔开,祝琅华顿时得释,捂着肩膀大声惨叫跑出去。
风临全无怜惜之情,竟欲追上去,口中恨道:“连他们也敢欺我!”
乐柏拦得艰难,回头骂那些人道:“蠢货,还不快滚干净!”
那几个祝家长辈根本没走,只在不远处雅间内等着好事发生,好前来捉拿,骤闻尖叫赶来查看,没料到会见到这一幕。
他们哪想得到风临会当场拔刀刺人!
见祝琅华一把血跑出来,几个祝家人被吓得又哭又叫,慌乱想逃,未想风临直接冲开乐柏追过去,提着刀揪住祝勉之的丈夫,凶神恶煞般笑问:“就这么想让自家人做孤的侍君?还是想让姓祝的占孤身边这个位置?!你们找死!”
“殿下!”乐柏急得满头大汗,“快停手!”
白青季与乐柏几人相拦,才把那男人从风临手中扯开,急忙拉着风临离去。
风临脑中混乱不堪,嗡嗡作响,直到被人带进车中,嘴里还在不停低念:“只是一点心软……只是一点恻隐之心……为什么要这样糟践我的心意……为什么……为什么……”
乐柏看得心惊胆战,忙唤白青季拿出车中的药来给风临吃,风临抓药咽了下去,没想心中反而更加难受。
几人见她稍稍镇定,乐柏留下善后,白青季赶忙带人驱车离开此地。
路上风临调息运气,将那股异火尽压了下去。只是她心中极为疲惫,也不想这样回府,吩咐人在京中街上转几圈,等彻底冷静了再回去。
白青季从命,跟着她在街上驱车慢逛。
夜色渐浓,天地归于一色,远处街市灯火一个个亮起,恍若长龙。繁街上人来人往,声音似海浪一层层荡来,听得风临满心悲凉。
车在街上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从繁华,走向另一处繁华。
风临静静倚着车窗外望,白青季的声音从外传来:“殿下,琼楼都路过两趟了,还要再逛吗?”
“再逛一圈,就回吧。”
她木然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在灯火阑珊处,望见一道身影。
华楼门前,一个欣美如兰的身影缓步走出,身旁有几个男子跟随,像是今夜同席人。那少年站定门前,跟着几个人说话,像是在作别。
璀璨灯华中,少年宛如镀上一层辉光,如梦似幻。
风临没有心思辨他们在说什么,一心盯着他的唇看。从这个角度,她刚好能看见子徽仪侧颜曲线下的两瓣唇,那张小嘴是那么的柔嫩,芙花一般的颜色,说话间两片唇瓣一张一合,灵巧美丽,在繁街的灯光里,现出柔和而美润的光泽。
她远远盯望着,忽生愠意,转头一把将车窗合闭,将自己狠狠与那个他所在的灯火世界隔绝。
永学不会长记性吗?
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永永远远学不会长记性吗?
她低看向右手的疤,那道细长的疤痕仿佛一只眯起的眼,直望向她。
两只眼与它对视,在它狰狞的痕迹里,她仿佛看到过去所有的自己。
车内寂静无声,只听得车马声隆隆回荡。
风临忽然起身,转向车中桌案,将右手放在桌案上,左手探向腰间蹀躞带,从挂袋中抽出一根尖端稍钝的两寸铁针,在指尖灵巧地转一圈,突然毫不留情,狠狠地扎进右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