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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定安王府,昭德殿亭下,风临一边等人,一边在与裴怀南、闻人言卿交谈。
派去接应丹鹤与凌寒星的人,和裴家护送的人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她俩不免担忧,但闻人言卿说许是路上遇到了楠安来的队伍,因避让耽搁一两天,也有可能。
三人正讨论着,外报谢燕翎求见。风临有些意外,一阵犹豫,还是让她来了昭德殿。谢燕翎到后将猜想说来,三人暗自思索。不多时宁歆、李思悟、子敏文相继到来。
宁歆仍带些消沉,但气色较先前好很多。说来议事,但她并不参与什么,来更多的是表一个态度。
裴怀南见到她很惊喜,起身迎道:“总算见到你了!”但宁歆郁郁回复,并不似她那般激动,更多有躲避之态,打完招呼便径直走到风临身边坐下,再没有与人说话。
而李思悟在看到宁歆手上、衣服下露出的伤痕后,干脆连打招呼的勇气都丧失了,萎跟在后,期盼着对方能给个眼神,借此开口,但宁歆始终没有看她。
子敏文更是顶着一张灰暗的脸来了。在见到风临时,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想起父亲,那几句话便无声沉去。
风临觉察她不对,询问关切,子敏文摇摇头,勉强笑道:“赶了一日路,有些累。”
慕归雨是最后到。她今晚原请了两人见面,未想风临有唤,匆匆结束赶来。一到此地,便见李思悟顶着两只肿眼看着她,一副想搭话求情的样子。慕归雨微笑颔首,自坐到风临近旁。
等几人到齐,风临也将阁内徐雪棠唤来,一齐严肃讨论。
待一切议定后,已星月登天。
有几人需得赶在宵禁前回去,匆匆告辞,唯慕归雨并不着急,与风临在亭下喝了盏茶。
二人刚经历一次争吵,眼下独处略有生硬。风临想着弟弟,忍不住冷声点她:“依云年纪小,不懂事,许多事辨不明清,但你不同。”
慕归雨笑笑,垂眸低语,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殿下放心,臣从未作此肖想。臣也不配想。”
这话也太过贬损自己,风临觉得不忍听,开口:“孤也不是……”
但慕归雨极快地抬起脸笑道:“况且臣也觉得殿下多虑了,依臣所见,皇子殿下只是因臣过去相助过,出于感激,才道几声关切,并无其他想法。”
风临复杂地望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说:“如此最好。”
几句话说完,二人又陷入一阵沉默。眼见夜越来越晚,慕归雨却没有走的意思。
慕归雨不走,风临也知道她为什么不走。看到她默默坐在那的样子,风临莫名有些不忍心。
此时夜正黑浓,天上群星闪烁,都似明灯宝石一般。
风临仰头望着,低声道:“满天都是眼睛,一只两只,千只万只,都在看我。”
慕归雨看向她,心内难受。
“自我归京,几月了?”
慕归雨轻声道:“三个月了。”
风临看着星空,忽然向后一仰,倚在柱上释然一笑:“不陪她们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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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三日。
晨,风临上书请允祭归北,意惑上意。及奏至宸宫,立有臣劝上曰:“镇北王僚属闻北无不生喜,必有谋焉,陛下若准,如纵虎归山,不可制也。”
武皇果生遏心,以母女情不忍相离为由,留其于华京,不允北归。
风临得复,当日便遣数人携密令疾驰出京,一路联络赵长华、张通鉴,一路赴北。
是日傍晚,有张通鉴携人分次进京。
柳忠一众与内卫暗自谋划,紧锣密鼓地织造风临罪状,只待孝陵祭后,便行发难。而在此日,慕归雨找上了余百桥。
夜,慕归雨于静心园宴请旧年拥储之臣,道:“净缙无论何人登基,曾奉旧东宫者必不能保全。今其不过得势,已然岌岌,若待羽翼丰成,来日可以想见。”
众感数年之境遇,皆意动。
五月十四日。
晨,内卫府余百桥受慕归雨使,于宸宫暗告孟品言曾收受风恪贿赂。其间着意添语不少。武皇当时面未变,然余走后,便遣羽林军往西渠接替孟品言。
午,孟品言入宫面帝,因办事不力受责。及出,面色忡忡。
同午,谢家遣人递话相府,同意了子丞相之议。
当日下午,子徽仪被送往内狱,押于臣眷所。狱官阅览子家、谢家呈书,判罚子徽仪杖三十,狱二年。次日行杖。
一刻后消息传入定安王府。得知他在臣眷所后,风临因余恨未消,没有立去干预,只知会了慕归雨。
傍晚,慕归雨至内狱,使权遣去旁人,与其私谈。
彼时天还未黑,狱窗外夕霞如血。子徽仪坐在草堆上,安静看着那方寸光景,慕归雨坐于方才狱吏搬来的椅上,讲道:“过几日我帮你脱身,届时你以病疾为由离此修养,在庄内少驻几日,便将你接回府。行刑的狱吏我也疏通了关系,不会伤你筋骨,但碍着谢家,刑杖还是不能免。”
“嗯。”子徽仪仍望着窗外夕阳,似乎不在意。
慕归雨观他神色,不知想了什么,须臾道:“其实此事你何必牵扯上自己?”
子徽仪淡淡道:“不想在相府住了。”
慕归雨一时沉默。许是他看得太专注,她亦受感染,挪目望向窗外夕阳。
在火红夕霞中,她听见子徽仪问:“真的有那件东西么?”
慕归雨未答。
“慕大人,你有没有想过,若没有该如何?”
子徽仪望着窗外渐黑的天,道:“难道我要一直这样找下去?”
窗外一阵风过,狱中片刻沉默。
慕归雨问:“你累了?”
“我累了。”
子徽仪望着暮色,平静道:“想走了。”
外头夕阳渐沉,夜幕逐渐降下。牢内暗了,慕归雨坐在余晖之中,缓慢开口:“暗桩有暗桩的规矩。”
他道:“我不会坏规矩。”
“好罢。”慕归雨不再多说。对于心意已定的人,多言也无意义。只是,有一些惋惜。
她吩咐人照看后便离了内狱,不想在狱外见到子丞相。
子丞相对她讲了句话,似乎也只为讲这句话才来。
“你若不说,便一辈子不说。”
慕归雨看着她,在落日余影中展出微笑,缓缓道:“您可以一辈子不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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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日,孝陵大祭。
天幕阴氲,满城皆肃。
时,诸仪皆备,百官群列,各友邦使臣均至,宗亲齐聚。许久未在众人面容现身的风临也到场,一身素袍,头系白绸抹额。今日,她少有的戴了白玉冠,一眼看去,人干净得好像一块雪。
这浩大场面,只有皇夫父子未到。皇夫告病,皇子侍疾。
武皇独自站在高处,显得有些孤单。
其下不远,站着她两位皇女。两袭皓衣,两色发冠。风和静立聆听,显得安静温和。风临站在一旁,一改平日锋凛之气,沉默着注视前方。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也叫人觉得悲伤。
前方,武皇的龙袍光辉依旧,仿佛永是如此鲜亮。众人俯首,先拜冠冕,再拜亡魂。
祭乐挥发,满陵梅树伸出枝条,在空中摩荡音律,发出窸窣的微鸣,像在唱和。
沁骨凉风,殿影萧阴。
风临沉默望着享殿,心里有一块地方空空的,泛着疼痛。八年了,她已长得比长姐还要高了,却再不能与之比一比身高。
耳边有隐约的啜泣声,不知是谁在感伤。
正前,武皇坐在座上,俯望祭礼上吊祭的文武百官,凤眸微眯。清扫去一块灰尘的人群显得干净许多,这让她在悲伤之中,微感到一丝舒畅。
清凉的风自殿外飞来,轻拂她的脸庞,带来春的气息,惆怅,也怡心。前段时日的雨下得好,不冲刷,怎有新貌?
武皇凤眸向前极望,仿佛能看到远处巍峨宏大的皇城。
天有阴云,阴的好。
只消再一场雨,这朝堂就彻底干净了。
繁琐的仪式终近尾声,武皇俯望着孝陵众人,久受折磨的躯体终于生出丝振奋。
一切都要顺利结束,等到了明天,世事将再次随她心意而动。
众官行礼,即将离殿之时,忽而有一道声音响起,拉住了所有人的步伐。
“陛下。”
这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在与之寻常招呼,以致在回首前,大半人都没能反应过来,是风临在说话。
注目中,沉默整整一祭礼的风临突然走出来,面向武皇道:“今于长姐安魂之所,文武百官面前,儿臣有一番肺腑之言,欲陈君前。”
殿内气氛随她一句话而变得微妙,众人不知进退,暗暗看向武皇。武皇亦没想到她会在此时冒出来。
然而在此日、此地、此境,武皇一个字都不想听她说。
“有什么话改日再说罢,朕乏了。”她道出此言,却见风临仍站在面前,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
武皇目光微变:“镇北王。”
风临未动,双眼望着前方灵位之上的名字,仿佛意料之中,自道:“也是。”
陵殿寂静得让人窒息,唯有她的声音无视君王脸色,如波水层层回荡。
“在陛下眼中,我大约早已没有资格以女、以臣的身份站在这里说话。那么,我今日以懿明太女妹妹的身份站在这灵殿之中,恳请您顾念母女之情,为您的长女,我的长姐惩治祸首。”
说着,风临看向武皇,朝她深深揖了下去。
随着这一揖揖下,这里彻底变成了冰殿。
那些宫人朝臣没一个敢在此时吱声,而柳谢两派也无须惹麻烦上身,乐于旁观。但也不知是否授意,此时连慕归雨一众也没有动。
那些被请来,观看这场祭礼的东宫旧属,已忍耐得双拳颤抖,眼中含泪,却也没有动。
唯有风临一人。仿佛今日这一问,就是她一个人的仪式。
灵殿之中,一君一女四目相对。分明武皇站着,风临躬着,但武皇偏偏感觉,自己是被逼迫的一方。远处史官正在抬笔记录,笔尖落在纸张上的沙沙声几乎要吵得武皇头要炸开。
方才那点舒畅振奋之意被尽数扫光,她死死盯着风临,终于在长女的灵殿开口,带着无比阴冷的寒意道:“你闹够了没有。”
闹?风临静静看着她。
最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字,出现了。它轻飘飘地把一个人的决心,嘲贬为一场胡闹。这是不可容忍的羞辱。极度愤怒下,她反而冷静下来。
风临缓慢直起身看她,平静问:“惩还是不惩,一句话。”
武皇凤眸骤圆,面上乌云翻涌,阴沉喝道:“镇北王这是在质问朕吗?!”
岂料风临骤然大喝:“请陛下称定安王!”
满殿臣官内侍当场跪地噤声!
灵位之前,满地俯首人影中,唯武皇与风临相对立。
龙颜已是极怒,条条青筋显于其首,此刻武皇当真像一条竖目立须的龙,森寒张口:“若朕不称,你待怎样?”
风临却是笑了:“是啊,我能怎样?”
“您是君王,是这天下的主人,我呢?”风临声音陡沉:“不过一个弃臣。”
“您杀我一次,自然还能再杀我第二次。”
“孽障,朕看你当真活够了!”武皇阴森道,“是朕对你太过纵容,你才有胆子在风继的殿中任意妄为!”
风临却对她的话置之一笑,道:“逆王风媱死前,曾在臣面前疯癫哭喊,当时臣觉得可恨,现在,臣觉得可悲。”
风临看向武皇,眼中涌着暗沉的波澜:“臣曾以为,您至少会在意长姐。”
“你的意思是朕不在意吗?!”武皇额前青筋隐现,中毒未清的脸庞本就发青,此刻更因怒火,显得愈发狰狞,道:“今有此言,看来你平日必对朕怨恨极深,索性不用藏掖,你有什么话,不妨都讲出来!”
“陛下,我想说的话,您难道不最清楚么。”
风临轻笑,环视四周,道:“陪你们在这里装模作样,好生可笑。”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可笑的幻想,才与你们纠缠这许多光阴?”
她望了一眼灵殿,垂眸微默,突然露出轻蔑的笑,转身抬步,朝着殿外大步走去,竟当场离去。
天穹下日光幽照,薄云阴蔽,风临再不去理会身后人是何种表情、何种议论,全不去管了!她大步行走在宽阔的陵道上,衣袖被步风抖得列列而响。大片梅林在两旁沙沙呐喊,枝条奋力挣展,朝她伸去,就像一只只伸来的手。
风临扬起脸,任由周围仪卫打量,双目看向大道,放声道:“孤没见过孝陵的梅花。一次也没有。”
“今年,孤要见到梅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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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皇陵归,有诏降罪禁足府内,风临全不去理会,命平康寒江应付领下,自去统召府内所有亲卫暗卫、抵京赵长华部,令众于地道调弩磨刀。遣人饱喂军马。
傍晚,其密遣人递信慕归雨、子敏文、恭定亲王,并往宫内。
及诸人随密道至王府,风临召众及府内所有心腹于密室,握刀而言:
“君威无仁,刻薄寡恩,数年凌践,明暗严逼,此孤之屈怨,亦此室所有人之境遇!
朝堂奸佞霸行,竟戮青宫而无报,宸宫龙主冷血,抛亲臣忠情而唯利。诸党结网来围,悬刀将落,时势已至,当此不动,岂待他人来害?”
“破网凿舟,当有一怒!是非清浊,只在此成败!”
语罢,风临一掌裂桌,满室激昂振奋,慕归雨高声道:“戾龙无德,当随英主!”群意愤而附和高呼。左序泣道:“终待此日!”
及天沉,风临各派要务,各处献家兵以助势。恭定亲王携诸京内宗亲围堵近皇城处坊道口,以阻援护。慕归雨已集结所有死士亲随,于此夜亲随风临而行。并命诸旧属备文以待事后宣发。
宁歆、白青季、张通鉴,则随风临秘密调来的千人,是夜攻往皇城。自风临密信北疆起,数月来分次,秘密潜调来千人于京,正待此夜之变!千人皆沙场老手,磨刀而渴。
乐柏、裴怀南、褚绥则护卫王府所有人蒙眼进密道,前往安和山别苑。
子家遣亲随以助,丞相、敏文谨候府内,待事发后权稳京兆府三司。
随后,风临遣云骁携数人往谢燕翎处,助她拖延虎贲军巡卫,并吩咐云骁暗中监视,密令曰:“其但有反复,就地斩杀。”
最后,待诸人各去,风临密召暗卫司,令沈西泠:“潜北军衙军将住所,尽数囚之。”
亥时,宫内复信,一字“善。”风临阅罢,立下决断:“动手!”
是日夜,风临引亲兵出,避巡者,择径路,赶往皇城。子、慕两部皆引家兵而动,各赴目的。恭定亲王更是破釜沉舟,结宗亲而出,意压制南衙军兵。
府门一开,风临策黑马腾跃,双刀凌空而出,只见寒光一闪,当即斩下前来监视的羽林军。
白青季等人持枪槊呼号而出,宛如猛兽出笼,有马策马,无马夺马,千人直逼永昌门。
永昌门为皇城南部城门,南皇城守卫乾安卫自刘育昌死后由陈妙峰代掌,而陈妙峰及蒋内侍早投皇夫袖下,今夜正是陈妙峰值巡永昌门。
为此夜一变,风临已谋划数月,深耕细作,步步环扣,终到显用之时。
只待攻入皇城,立时奔往紫宸殿,杀入宫闱,直擒老贼!
这场计划的要诀便出其不意,里应外合。故风临一路策马呼啸,疾驰奔去,眼见永昌门就在眼前,未料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殿下!快停下!”
回望而去,见是曹六策马驰来,连马都来不及勒停,便高喊:“殿下!东城城外有异!飞骑营带兵已到延平门!要出大事了,城门监已派人往虎贲军官署来,您快快折返!”
风临愕然:“谁?!”
曹六焦急道:“飞骑营!悬着柳字旗呢不会认错!”
“胡扯!”风临喝道,只觉荒谬至极,不欲与她废话,调马欲继续前冲,曹六见状急喊:“殿下,万不可再动了,不信您往东看!”
风临起了杀意,在阴沉间往东一瞥,不想当场愣住。
在遥遥东面的夜下,隐隐现一线橙光,几缕淡灰烟柱在黑夜中缓慢升起,她双眼由冷及诧,慢慢瞪大。
在风临眼瞳中的火烟里,这座繁华国都迎来了它命运的岔口。
宣文二十四年,五月十五日,夜。
刘达意计引柳合率部赴京,夜袭延平门。
京内各方闻烟而动,将火越搅越盛。
连绵数年,由各方势力推波助澜的权利争斗,终于此夜彻底失控,欲望化为席卷武朝的洪流,将所有人裹吞而下。它毁灭,也新生。
这场由帝王推动,世家各派相继助力所造就的乱象,将带给武朝一场的巨大动荡。
后世称之为——宣文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