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慕之人,思之则近,求之则远。
故,可望不可触,可念不可说。
京中有只追光的小蜉蝣,某天他做下了一个决定。
蜉蝣朝生夕死,一生都沐浴在阳光的温暖之下。他感谢天日曾经的青睐,使他短暂的一生曾感受到温暖与热烈。他想报答,却因孑孑而无所献。后来有人指了指他身后,他回头看看,发现自己还有翅膀。
于是蜉蝣将自己的翅膀折断,心甘情愿地献给天上的太阳。
子徽仪写下这封信,是在内卫府归来的那天,那个最后的决裂之夜。彼时他在映辉殿的角落,与满地花糍残身坐在一起,那个晚上很黑,很黑。
他知道此后大约再没有机会离她这么近了,于是他从一地狼藉中站起来,在满殿的雨声中寻出纸笔,来到桌前,借着电闪雷鸣磨起了墨。
不能说的,不敢说的,就都写在这里。
风临一打开,看到的便是满页与她曾经一模一样的字迹……开篇第一句,便让她肝肠寸断:
“我曾不自量力,奢望身能似月,百年随君。
然世事错弄,今已知此念荒唐。欲留言陈情,取纸研砚,蘸墨悬笔,往事历历在目,却不知如何下笔。
错,错,错。
暗桩,水下之木,不可见天。自应允走上此路,我便从其名中窥见命运。想让您回来,故我握住了这把双刃之剑。然而在救回您后,我却并未收手,反而继续伏暗,努力到连我都诧异。
我曾以为我在您归后仍拼命努力,是想挽回过去。可后来某次,我在马球场上看到您一瞬的笑容,我才发觉错了。我想挽回的不是那些。
我真正想留住的宝物,是您明亮的眼。
所以不计得失,不计荣辱,不择手段,不惜谄言,都是为了这一点私心。我想让坠地的太阳,回到天上去。
伏暗之时日,苦不堪言,自向晦行者,难见无量光明。然在煎熬之中,却仍存有片刻隙光,令我感念难忘。
那是来到映辉殿后的一个晚上,殿下或已忘却。
当日您外出,天暮未归。那晚我照例伏在桌上等您,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隐隐觉得有目光注视,我睁眼抬起头,看到您站在我身边,望着我笑。
殿下,我不知有多久没见过您对我笑了。
与您对视的一刹那,我心内泛起难以描述的情感,那滋味很奇妙,温暖,微痛。
那一刻我产生了一个错觉,就好像我与您已经生活了几十年,就好像……与您过了一生。
我一个人太久,故而常常做梦,所幸我分得清。
我不贪心的。有那一眼就足够了。
殿下,我从未怨过您,从相识至今的所有,我心甘情愿。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甘伏身为阶,助您上踏。
我不会因为不能与您相守,为了宽慰自己,就说得到您可能也没多好,因为我知道,您就是最好的,只是我没有运气。我常在要事上失些运气,差一点拥有双亲,差一点结良缘,差一点能再有个家。
我总是……差一点。
这封信会被您发现么,还是会在这土中腐朽,永不见天光?我本想用油纸将它仔细包起,可终还是作罢。世事无常,即便我把它精心包裹,若命运不怜,永不使它为人发觉,那它也注定化为泥土,包裹再仔细又有何用,随天意吧。
可我写到此处时,心中竟也不受控地生出一丝妄念。
殿下,如果您知道这一切,会夸奖我一句吗?
如果您能夸我一句就好了。
遥忆成为暗桩那日,慕曾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也许这会成为两枚死棋,她不瞒我,要我想清楚。我认真地想了,很快点了头。若您能回来,死棋我也无憾。
可若真说无遗憾,其实也有一件。殿下,今晚的牡丹花糍,我本想与您一起吃的。我幻想能与您再像从前一样,并肩而坐,分一碟糕点。
可惜我忘了,您早不喜欢花糍了。我也再做不出曾经的味道。
虽有缘而无分,有花无实。天定如此,不再强求。
惟愿殿下如意。”
窗外春阳普照,微风和煦。风临站在殿窗前,在看完纸上最后一字后,身上最后的温度也被带走,咚一声跌跪在碎盆泥土前。
耳边的呼喊已听不清了,风临抓着两页纸,看着那与她一般无二的字迹,双手不受控地发起抖,纸在动作间发出不堪磋磨的响声,沙沙沙,像谁的哭声。
惟愿殿下如意……?
风临眼睛一点点被那笔锋刺红,回忆如决堤之潮,轰然袭来,带来她几乎快要遗忘的所有话语。她曾说过,孤只想你死。
你说的,也包括这件事么?
惟愿殿下如意。
徽仪,真的一点都不苦吗?
她刺痛地看着信末的话,只觉口齿间无比苦涩。不是的……不是的……
那盘牡丹花糍,她爱吃的。少时喜爱,至今不曾改。
为什么那天没有接过来呢?
此刻春日窗影下,风临终于明白那晚他颤抖伸来的手——他其实想要的不是共食花糍,而是,他想回到过去。
为什么那天没有尝一口?
为什么,那天,没有尝一口?
那首诗,她解错了啊。没有恨,没有薄情,不知心底事的山月,是她啊!
眼前每一个字都化作刀锋刺来,越相像,就越锋利。风临抓着满是泥土的信盯看,与她相似的字迹写下的话,带来千万倍的伤害。
又一个人为她死了。
他是为她死的。
是她,杀了他。
风临抓着信纸,十指发白,颤唇开口:“悔不该,在八年前活下来。”
“害人害己。”
风临死死看着纸上字,倏尔泪落,突然发出了泣血悲鸣:“害人害己啊!”
宁歆被这一声惨号惊得心跳一停,未待回神,便见风临身躯摇晃,呕出一口血来。
血弄脏了信纸,风临颤着伸手去擦,眼前却越来越昏黑,天旋地转,风临再无法承受现实,咚地倒在地上。
在将合眼前,风临仿佛看见了那个少年,他面容没在春光里,对她动了动唇,说了一句话。
而这句话,将成为她余生永不可抹消的噩梦。
殿下,踩着我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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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的另一端,子敏文坐在相府中,从天黑等到天明。
此时辰初,天光已大亮,却还是无人传消息来。昨夜皇城究竟怎样,东面喧闹又是何缘由,子敏文心中惴惴不安,却因遵子丞相严令,按捺着没有出府。
她带着仅剩的亲随在府门后蹙眉徘徊。终于两刻后,慕归雨敲开了相府的大门。
“怎样!殿下成没成?!”她焦急扑上去问。
慕归雨一双笑眼冷冰冰地望她,只答了一句话:“要起乱了,做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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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东,魏泽捱等到天亮,立刻奔出家门向东。一路上尘烟飘荡,她心中不妙预感愈盛。将近东城门时,她望见地上有尸首。越往前,尸首横的越多。
魏泽不敢再看,胃里泛起恶心,不由得停在街边干呕,她身后的小厮气喘吁吁追上,忙给她拍背,被周遭吓得战战兢兢:“姑娘,我们回吧……”
魏泽干呕几声,沙哑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正缓解时,她身后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魏御史,快过来!小心染了病!”
魏泽抬头去看,见是京兆府的官员,那人曾是魏太傅学生,与她旧有交情。
魏泽勉强跑过去,还是忍不住恶心,眼圈里刺痛地往延平门望,道:“我怎么……好像看到谢家那个谢六了……这到底是……”
那人忙扯着她远走,边走边道:“看到了还不快躲!你还不知道,昨夜镇北王携人进了皇城……中书省今凌晨下了公书,镇北王……成皇储了!”
“你说什么?”魏泽大愕,随即怒道,“胡说!这绝不可能!”
那官员四下望了望,对她道:“蠢孩子,你看看周遭,还不明白吗!你家嫡系就剩你一个独苗了,快快回家去吧……”
魏泽僵硬地推开她的手,后退两步,“不……我不信……我要亲自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