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很快空荡,偌大厅堂,只有风临与她的影子。
她垂下头与影对望,周身疲惫疼痛如海浪涌来,将她淋透。像是终于从朦胧中清醒,自四肢传来的痛意拉扯她每一寸血肉,一瞬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可比疼痛更折磨的,是这空荡荡的寂静。好静啊,太静了。这里该有个人和她说说话的。
风临无力抬起手,独自解下身上沾满血的轻甲,转身向内,走过寝殿,走过梳妆台,停在了里间巨大的衣柜前。
打开柜门,一列流光溢彩的衣袍映入眼帘,件件是新衣,件件是男袍。
风临伸手触碰,心想:给他做的新衣服,他都没穿过几件。
手自左向右,抚过一件件衣袍,华绸随着她动作晃动,在夜中闪出粼粼波光。风临目光随着手扫过那些衣袍,最终停在柜右的角落。
那里有一件淡水色的绫袍,叠得整整齐齐。是子徽仪那天穿的衣服。
他走那日风临没有去送,故以为他是穿着前夜长袍离府的。原来不是,他是穿自己衣服走的。
什么也没有带走。
他怎样来的,就怎样走。孤零零的,一个人迈出这道门。
他有想过回来吗?
他……有想过明天吗?
心像裂了道缝,风临微微弯腰,抬手使劲摁住心口,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补上那道裂缝。
风临觉得她是一块烧尽的炭,浑身都是凉的,像灰堆在这里,只等着某阵风来,把她吹散。
她累了。
最后风临抱着那件长袍走回寝殿,连同那封盆中信,和扯断的红绳。
她像曾经那样掀开床纱,独自坐上空荡的床,将衣袍放在身侧,将信与红线绳摆在衣旁,尔后她后倚向床头,默望前方。
她就这样一直坐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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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下省。
闻人言卿独坐官署窗下,不知在想什么。厅中往来同僚的目光或明或暗投来,她皆视若无睹。在静思一下午后,她去刑部找了慕归雨,私谈道:“我觉得,那个净王啊……不能留。”
慕归雨微感意外,却不是意外这件事,而是意外她会说出这话,道:“怎讲?”
闻人言卿幽幽道:“你看啊,她曾受陛下青眼,背后又有柳谢扶持,本就麻烦……且殿下近来抱恙,曾有灰念之言,欲为亲友谋,生扶净王为傀儡之意,实在不妙。留着她,殿下总有退路……不如杀掉,永绝后患。”
慕归雨眼睛凛亮,一寸寸转看向闻人言卿,像在看一个意外之喜。
虽理由不尽相同,但慕归雨早有此心。然而此时她已得罪风临太深,为了之后的计划,现在她不能再冒激怒风临的险,故言:“我已开罪殿下,不便为之。”
闻人言卿并不显失落,很平淡点头:“我来。”
她眼睛无声转看对方:“该说的我已知会你了,届时……”
“放心。”
得到回答,闻人言卿安静了片刻,谈话到此也该结束,她手上有刘家事、门下公务,慕归雨要料理三姓大案,彼此都很忙,但她没有走。
沉默须臾,闻人言卿再次开口,以很轻的语调道:“你听说了吗,清华公子好像昨夜身亡了。”
慕归雨说:“有耳闻。”
闻人言卿转过头,看着她道:“霁空,殿下会起杀心的。”
慕归雨目视前方,淡淡地嗯了一声。
“也没什么不好。”
“你……”闻人言卿忧眉紧蹙,忽听到她问:“你见过海吗?”闻人言卿一时微愣,摇了摇头。
慕归雨微微而笑,风携春意拂过,吹起她鬓边的发,她的面容在发影中光暗交错,平和雅淡,“听说海上方的天空很广阔,我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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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留于明州城善后的士兵派人赴京回命。
她们合城搜索一个昼夜,结果除了那根红绳与牢墙上的血字,明州城内,再没发现子徽仪的踪迹。
苦寻无果的属下们迫不得已,最终只能给风临呈上这样一条汇报:相府公子失踪于明州城。
听闻消息后,风临没有多说,只吩咐人去转告了相府与慕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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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定安王府,映辉殿内,寂静无声。
窗外日影沉落,金熔夕降,风临一人坐在逐渐黑沉的帐影里,眼中滑落一滴泪。一整日她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饮不食,不言不语,好像只剩具躯体摆在那。
暮殿寂静无声。她忽然想到了他。那天他也是这样坐在这张床上,无声泪流。
原来人伤心至极时,真的哭不出声音。
他那天也伤心至此吗?
风临坐倚在床榻上,手里攥着那枚被扯断的红线,死气沉沉地看着前方。
殿门倏尔开启,寒江端着食盘进来,小心地走来,哽声劝:“殿下,多少吃一些吧,您这样身子受不住的……”
风临看都没看饭食,张开布着血痂的嘴唇,喃喃道:“寒江,孤没能救回他。”
寒江蹲在床前,忍着巨大酸楚道:“不是说那人不是公子么。”
“寒江。”风临缓慢开口,每一个字都很废力,“其实烧伤的手臂看不出旧伤,孤不知道那小臂到底有没有咬痕。那具尸首还套着件沾血的绸袍,和他穿的那件极像。”
“据属下说,发现时,那尸首就趴在一户民宅门外,手向外伸着,像求救的样子。但那民宅着火,这人也似乎体力不支,就这样被牵连烧死了。脸,两臂,衣袖,全被烧了。”
风临倚在那,喃喃低语:“辨不出了,到底是不是他。”
闻言寒江再忍不住悲意,那个少年离府的模样犹在她眼前,那样可怜,那样孤独。公子就这样抱着她们的猜疑误解,永远地走了。寒江柔肠寸断,心痛而哭。
床上,风临望着半空,目光涣暗道:“原想量一量那人身量辨别,但忽想起,我很久没抱过他了。不知他身量几何,无法手量。”
“后来又想,也可比下身长判断,但我不敢了。”
风临转头看向她,两滴冷泪在她面上流淌,流得很慢,很慢:“寒江,万一是他,我该怎么办?”
寒江再受不住这后悔之痛,呜咽起来。
风临看向身旁的三物,抬手无力地轻抚,说:“难道到最后,我就只能留下这些吗?”
寒江泣不成声,无法回答,压抑的啜泣声回荡殿内,风临却哭不出来了。“你走吧。”她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寒江把饭食放下,抹泪起身,却在此时听得亲卫求见,在外行礼禀道:“殿下,府外丞相请见。”
应是为册封之事来的,风临甚为疲惫地叹了口气,“请进来吧。”寒江不放心,便也没走,站在寝殿门外守候。
风临半个身子倚在床头,整个人都埋在帐影里,通身灰暗,就这么死气沉沉地等着。子丞相来见,她也没有起身,只道了声:“丞相来了。”
子丞相穿着官袍踱入殿内,边暗打量,边行礼:“臣听闻殿下不适,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是为探望,还是明日的册封仪式出问题了?”
子丞相微顿,道:“仪式的确……要祭祀太庙的牲畜、祭品筹备需时,无论如何也要后延一日。”
“知道了。”
子丞相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同意,明显顿了下,但极快恢复,站在那默了片刻,忽道:“但臣亦是关心您的。”
“呵……”风临看着她,在阴影中勾起点嘴角,那笑很浅,也冷,“那你看到孤的模样了。你会觉得孤软弱,还是觉得可笑。”
子丞相未在二词间作选,只是忽然沉默下来,目光沉痛复杂地望着她。须臾,子丞相道:“还是为他。”
风临没答,转过脸看向前方。那里什么也没有。
子丞相道:“如此憔悴,也是为不能释怀?”
风临道:“孤就不能是累了?”
“那殿下何时振作?”
风临甚为疲惫地垂眸:“一日而已,就不能让孤清静一日吗。”
“殿下,现在不是沉溺悲伤的时候。”
风临神色微变:“一日都等不了吗?”
“若臣不来,您会躺多少日?”
“够了!”风临咬牙压抑道,“孤做了什么,孤犯了天条吗?不过在府中歇了一日。纵然有私心,明州城孤也打下来了,战线推远了,善后的人安排了、北军联络了、封赏的命令发了、连皇城孤都去露面安抚了,还哪没做到?孤就想待一天都不可以吗!”
“不可,因为时势不等人!”
子丞相迎着她怒意走上前,蹲在床前,痛心疾首道:“非臣有意讨嫌,而是世事瞬息万变,您在这安躺之时,焉知京中各方在谋划些什么?此时府外物议如沸,事务巨堆,千务万事都等殿下裁夺,殿下却如此耽于儿女情长,怎成大器?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1]今之磨难,皆天降劫以验,考度君命,受天之禄,承天之重,坚则志成,成则化龙。殿下负紫微鸿命,载天下所望,愈是艰难之时,愈要守志坚行,不可丧志颓靡啊!”
风临看着子丞相,忽而慢慢直起身,朝她俯身靠近,双目发红,盯着她咬牙而笑:“孤真不明白,为什么坐上那个位置就非要舍弃为人的情感?”
“你们到底想让什么样的人坐在龙椅上,一个冷血?一个怪物吗?”
子丞相胸膛微怮,须臾后开口:“殿下,您还年轻,所以才觉得眼前之事比天大,可只要您再年长些,五年十年之后,您再回头看,就会发现此刻的痛事不过是广天片云,九州一砾,抬步可越。”
风临俯身盯着她许久,慢慢咧嘴笑了:“姑姑,孤知道你更爱长姐,所以你对孤的心疼没那么多。孤从未怪你,可你怎能说得如此轻巧?”
她抬起手,用那只颤抖的、指甲裂断的手指向心口,那双眼血红说:“都拿年岁来说话,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孤就只活了十九年。”
“在这十九年的人生里,徽仪占了十二年。”
“徽仪他,对孤而言,不只是一个男子,他是与孤自幼相识的亲人,两情相许的爱人,他是孤心之所向,夜梦之乡,他是孤的……”风临沙哑地哽了一下,“他是我的半条命。”
“我对未来所有的幻想都有他。失去他,我不知道怎么过下去。未来变得无可期待,我能见到我的来日,无非是从一座冷殿,搬到另一座冷殿。”
“我亲手犯下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把他从我的手中放走,这份愧疚,这份悔恨,任什么也无法弥补。”
风临双目暗红地盯着她,在开口瞬间,一颗泪从眼眶滚落,砸在地上,字字嘶哑:“为什么我的帝路要拿爱人的骨血来铺?”
“今后每一日,我的人生都会在痛悔中跋涉,我迈出的每一步,脚下都有血。”
风临伸手紧紧抓着子丞相双肩,道:“姑姑,你让我怎么活?”
“我不想这样活。我也不能这样活下去。”
她缓慢摇头,声音凄然道:“我喘不上气,我想他,我想他……我想听到他的声音,我想看到他的眼睛,我想拉住他的手,坐在他身旁,把那盘没能吃的牡丹花糍吃完……”
风临两手颤抖,悲伤彻底决堤,情绪失控间,她手自子丞相双肩挪向其脖子,悄无声息掐向她。
子丞相满心都在着急她的异样,浑然不觉。正此紧要之时,寒江快步入殿,变色出言:“殿下不适,丞相您还是先走吧!”
子丞相对这个向来恭谨宫女的话感到微异,但对方似乎并不悔歉。“烦请丞相谅解,请吧。”寒江转头提高声量唤,“银川,送丞相离府。”
子丞相肃面看了那宫女一眼,又望了望风临,终转身离去。离殿前,子丞相回首而望,见到风临独坐在帐影中,低头看着双手,不知在想什么。
寒江紧张地屏息而立,待人走后,到床前蹲下身,看向风临道:“殿下……”只刚唤了一声,她嗓子便如针扎般干涩刺痛,很艰难地把后面的字挤出来:“您方才是不是,想对丞相……”
风临犹似未闻,沉默不语。
寒江缓慢伸手握住她双手,十指有些发抖:“殿下,她是您的姑姑。”
风临慢慢抬起头,忽反手握住她的手,黑瞳凝视道:“她把孤当侄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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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外街,早有一辆车驾在安静等候。
子丞相的车马刚拐出王府,便见到此车,慢慢停驻。子丞相自车窗后露面,对着那车里下来的人道:“等多久了?”
“不长。”慕归雨走到近前,微微仰头问,“殿下怎样?”
“不好。”子丞相下车走来,“但我已劝解了她,想必明日她就会振作。”停了片刻,她又补上句:“伤还是重,也不全是借口。”
慕归雨听后朝着王府方向望了眼,目光中是不作伪的担忧。子丞相见状说:“既然不放心,何不去看看。”
慕归雨闻言垂眸,摇头黯笑:“殿下大约不愿见我。”
春夜浓重,携着漫天星压向这位年轻的朝臣,她虽保有风度,身影中却仍有丝苦涩落寞。子丞相不多言,转了话题:“听闻你还在与内卫往来,我提醒一句,她们早晚是要除的。”
“丞相放心。”慕归雨笑道,“只是物尽其用。”
子丞相道:“随你。册封的日子我已禀了殿下,后延到十九日。这两天无论使什么手段,务必压住局面,令册封顺利进行。”
“晚辈明白。”
说罢,子丞相转身往车处走去,慕归雨站在夜下望着王府,忽而轻轻启唇,声音微得像风:“殿下会好起来么……”
子丞相沉声道:“没有时间抹不平的伤痕。十年二十年后,她自然会痊愈,也会明白,现在不可承受的事,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慕归雨却问:“真的过得去吗?”
子丞相停下脚步,那一瞬的沉默仿佛横隔数十年光阴,她转头看了眼这位年轻的后辈,这一次她没有给出回答。她就这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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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夜,百里之外的邻州梦麟,某家富商宅园内,几个女子正聚集在一房中,围着一张床榻交谈,床榻边坐着个老翁,正拿细绢布做包扎,一旁小桌上摆满了药罐。
在床榻之上,躺着一位清美绝伦的昏迷少年,他着一身白裳,满身是伤,手、脖颈、足都缠着包扎,脆弱而苍白,像捧雪塑的兰花,仿佛不知何时就会碎化。
屋内有人正无声凝望着他的容颜,床前,一个站在前列的女子不解风情道:“我说,这人两天都没睁眼了,还能救过来么?”
老翁说:“难说。能处理的伤都处理了,条件有限,全看天意了。”
一绸袍女子道:“想想法子,这人要紧,好歹叫他撑到陈地。”
老翁还欲再说什么,突然听见床上传来细微的声音,忙转头去看,见那少年惨白的脸上冒出冷汗,双眉紧皱,在一片痛苦神情里,缓慢睁开了眼睛。
“哎嘿,没死!咱们有功咯。”
戏谑的话音入耳,随即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疼痛,子徽仪艰难吸气,努力睁开眼分辨,却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这是哪?
然而聪敏如他,仅从环顾这一眼,便断出自己被居心叵测者拐带走了,通过她们的口音,他猜测这是群南地人。
看着眼前那几张生面,子徽仪灰暗闭上眼……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再次醒来。
“你们是何人?”片刻后,他冷清地问。
为首的女子瞧着他,咧嘴笑了:“我们呐……是你的救命恩人~”
五月十六日夜,子时,明州城火起。
城东某处客栈内,有几个女人悄然离店,趁乱往城中嘈杂声最大的西方潜去。远处火光映在几人面上,正是日前在京外的楠安探子。
她们原是按计划要走东疆的路子绕回南地,没想风恪也会往东,驻在明州城。她们一时出不去城,只好伏藏暗观,哪料这夜骤生变故,居然闹起了刀兵。
她们立时设法探听,得知是京兵后还紧张了一阵,但见不是冲她们来的,便不由稍放松,继而想起了本行。这一行人本就为主君打探而来,遇到大变哪有不探明之理?见乱起,便立刻绕去东门,想着弄清交战何人好回去禀告,未想这一去竟有意外之喜!
她们竟见飞骑押了个男子带去城门。
探子的敏锐使她们嗅到一丝不寻常,当即决定冒险,摸近城门方向,扒下亡兵衣服胡乱套在身上,又抹了许多血后,派出两人假扮守城士兵接近城楼下。
两个探子边躲边听,断断续续听得,城外的似乎是武朝定安王,而这男子似乎也来历不凡,竟与之交情匪浅。
二人正暗自思索时,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惊而回望,正见那男子抓着个士兵奋力后跃,两人挣扎间,直接从楼阶上跌滚下来!那男子一路飞快滚落,眨眼便滚下几十阶,躺在城楼阶末,当即便不动了。
彼时城门大乱,外似发起猛攻,内门也被有降心的守兵打开,眼见城门将破,二探当机立断,趁乱将子徽仪冒险带走了。
此后她们逃至附近民巷,寻了个与之身量差不多的男子杀掉,把他们衣物一换,便扮作士兵,跟着风恪一行末尾东奔,逃离明州城。
至脱身,她们立弃兵衣,一夜未停直赶至梦麟。
论地理,梦麟比明州还更近华京,本更冒险,但此地有个瓷商,正是姜卓安插于此,扮作富商的暗桩。* 若要脱身,她们唯有此路稳妥。
故潜城外至天明,待有人往来时,这几个探子便劫了落单小车,顶对方身份入了梦麟,寻到那暗桩所在。
那暗桩本焦急脱身,见她们找来,还带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男子来,顿时火冒,然而在听明原委后,她立觉其中大有文章可做,更见子徽仪绝色容颜,无论为哪样,献于姜卓必定大得功赏,立刻叫来宅内懂医术的人救治,待等他稳得性命,便动身赴南。
然而这一切子徽仪都无从得知。她们不会告诉他任何,包括现处何地,面对他那句“这是哪?”她们只回以“边疆。”
子徽仪闻言并不意外,但已死的心不免增添灰暗。他已经对身处之境无望,也不去设法求救告饶,再开口时,他只问了一句话:“那天晚上,谁赢了?”
“攻城的赢了。”
“是吗,”子徽仪垂眸道,“她赢了……我就知道她会赢的。”
屋内几人都感到些奇怪,但说完这句话后,子徽仪便再没有言语,仿佛世间一切事都已了结。无论对方如何威胁,如何利诱,他都无回应。
先前那女子脸上闪过丝狠意,一旁绸袍暗桩立刻觉察,上前暗告:“他现在可是我们的金疙瘩,好不容易救回,别乱来给整死了!况且你也不必问出什么,我们只管把他献给摄政王,到时自有旁的去审,我们何必担干系!”
她生怕有岔子,说着将那几个楠安探子劝出去,只留一人看守,走时不忘告诫:“这是要献给摄政王的人,你仔细脑袋,不要胡来。”
“您放心。”
子徽仪静静听着,面庞始终没有波动,眼中眸光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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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日晨,中书门下宣承圣命,颁告《立定安王为皇太女诏》,诏京及各州郡,令所司备礼册命,十九日兴仪。
诏书一布,京内沸议登顶,无数朝臣学子反应激烈,她们无法认同定安王为储君,纷纷聚集起来,预备着上书抗议,在有心人的催动下,当日下午已生出“镇北王弑君篡位”“子家欲谋天下”的流言。
而极快的御内便放出武皇将亲临册封典礼的消息,并布圣谕,于太极宫行册立。
霎时间,种种猜想激涌迭起,许多朝臣举棋难定之际,京内再生变。
慕归雨突然携内卫向朝中臣发难,她手握官场无数秘闻把柄,与内卫配合,一告一拘,将大半对风临持异声之臣雷厉拘查,短短一日,收押入狱者近百。
而风临在此日封赏提拔数十位攻城将士,分派各处,并下令,至二十日前,封锁华京各处城门。同时命裴怀南携羽林军严守皇城。
当日夜,子丞相、慕归雨、闻人言卿、风依云、风绮如及各属官集于定安王府,对翌日的册封仪式做最后的商议。
对于子丞相所提,“殿下未行及笄礼,故需束半童髻受册,示意母女慈孝,皇权顺利传承。”及诸琐仪细节,风临无有异议。只一项,册封太女时,需得三师乘车引导在前,风临无师,本就人员不齐,名义上的王傅魏泽又闹了不快,偏偏这一项不能减缺,人选上着实为难。
风临听后,淡淡道:“何必拘于名头,此礼究其实质,无非是要两个引路人在前。不如由丞相、慕大人代之,论及引路人,你们两位也实至名归。”
慕归雨当即起身婉拒,但风临显然无意与之争论,直接一句:“就这么定了。”便止了所有的话。
慕归雨蹙眉坐下,口中应领,心中却总不能安宁。可即便如此,三师仍缺一位,风临却不打算再找了:“已经够了。”
之后又对余事商谈后,众皆各自领命散去。风临起身将众人送出殿,风依云磨磨蹭蹭没有走,风临也没有多问,单叫住慕归雨私谈了几句,尔后命人相送。
一直等到人都离去,风依云才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姐姐,那个位置,你是给长姐留的么?”
风临定了片刻,没答,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风依云鼻子酸涩,哽了很久,后望着她轻声道:“姐姐,长大真痛啊。”
“是啊。”风临垂眸低语,“但我们别无选择。”
“依云,总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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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王府散去,慕归雨一路沉默,去了刑部整理孔王讯案。
当夜归静心园,慕归雨吩咐人在她住处备了桌丰盛的酒菜。
桌上摆着六副碗筷,置了六个座位。慕归雨坐在主座,面朝五个空位,屏退下人,稍静了会儿,拿着酒壶起身,去给五个空杯都倒满了酒。
倒完归座,慕归雨拿起酒,对五个空座举了下杯,将酒递至唇边,黯然轻笑,仰头饮尽。酒液入喉,一路割入胃,慕归雨放下酒杯,慢慢低下头,很久没有说话。五个空位无声注视她。四周寂静,灯火簇燃,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说:“就要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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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中各方漫长的一夜后,新的太阳终于越夜而出。
十九日破晓,天穹第一缕曦光射向华京,向这座本就未眠的国都宣告新一日的到来。
天明前两刻,皇城便严阵以待,中庭、太极殿、宗庙皆群兵警戒,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典仪。宫官朝臣具服服冠,于太极殿前等候。
鸿胪寺执事官宫道分行,告百官、风临,时辰已至。
风临闻言,告:“侍臣登马。”其文武亲随皆上马随行,风临朝皇城方向致意,遂登车。
在她礼车前方,有子丞相、慕归雨乘车引路,以代三师引导。三师车动,后一众仪仗仪队皆起,礼乐顺风而响,一路浩浩荡荡向皇城去。
鼓乐声顺风而飘,穿越城墙,飞至梦麟,穿过它的树梢。
在宅园幽静的内院,一夜煎熬的伤者终于捱到黎明。
子徽仪忍着剧痛,自床上坐起,看向屋内,对面只有一个女子看守他,其余人早在昨夜离去休息。在他望去时,这个南地的暗探也敏锐抬眸,只是通宵看守一夜的眼睛布满血丝。
子徽仪对她道:“女郎,能否给我拿点吃的?我许久未进食,胃里疼得厉害。”
那女子道:“这不成,我不能离了这屋……”
他带了点微弱的嘲意,对她笑了笑:“你看看我这副模样,两足刚抽去两枚钢针,难道还能凭着这双脚逃跑么?安心,我真的只是饿了。”
那女子凝神瞧着他,心知他所言不假,隐隐生出怜惜,便道:“你莫要生什么心思,我很快便回来。”
子徽仪轻勾起嘴角,虚弱一笑,这一笑真如夜玉莹光,病艳风华:“多谢。”
她恍觉满室生辉,慌移开眼,快步离去。
子徽仪静坐床上不动,待听见屋外脚步声彻底远逝,他立刻伸手抓住床边,使劲撑起身子挪下地。
地上连双鞋也无,但此时他已不会再在意这等事,他两只伤脚皆红肿,白布包裹的足心处一动便渗出点点血星,可他仍狠心将两脚踩在地上,扶床而站,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五月过半,窗外鸟叫虫鸣,十分吵密,附近必有树林,而在苏醒时他早已暗观此处房屋规制,知其必有庭,有庭则必有池。子徽仪轻手推开房门,谨慎外望四周,见此刻无人,咬牙快步逃离。
他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剧痛使他在短短时间便面白如洗,但他心意已决,竟毫不为疼痛所阻,一路向屋后树林走去。
他原以为要用最煎熬的方式结束,未想终令他见池塘,真好,起码在最后一刻,上天对他有怜惜。
她已过了最难的关,往后,不会再有像从前那般的绝境。她有人辅佐,有人拥护,有人护爱,她会越来越好。他再不必牵挂了。
那夜的相望已是最好的结尾,到此结束就好。
他一步一步往池塘走去,一步一血印。
“我已经做了该做的事,偿还了该偿的恩情,这条命,再不要为别人所用。”
“这天地合起来,就是座牢,我要逃出去……我要逃出去……”
他用力抓住茂密树枝向前,满是伤的手被枝叶划出鲜血也不惜,发肿的脚踏过草叶,在绿茎留下斑斑血迹,他走到池边,望着那日光下粼粼池水,一身枷锁忽而脱落,释然间,大片大片耀目波光像金箔碎片晃入眼中,在满目的光中,他终于露出点轻松的笑意。
“父亲,母亲,儿子回家了。”
哗——
咚。
数百里之外的国都,巍峨皇城,风临身着并不合身的礼服,远眺太极殿。
宫道上有臣子宗亲接迎,人数很少,但仍算成制。她们皆着服戴冠以候,见到风临随仪仗来,纷纷行礼,子敏文憔悴站在其中,双目灰戚。风临本以为不会看到魏泽,但这支君子竹到底还是来了。她穿着青绿朝服,隔着纷扬的仪队旗绦望来,眼眶中蓄满了泪。在风临与她目光相交的刹那,泪水啪嗒溢落。
风临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么多泪可流,明明她与自己也并不熟络。可她就是哭,不停不停地哭,就好像自己夺走了她什么重要的东西。
绿色衣襟被斑斑泪痕打湿,像下了一场雨,风临看得心里闷堵,面无表情地移开眼,将目光完全地投向前方。
正前方,巍峨耸立的太极殿,琉璃瓦折光溢彩,整座大殿沐日而耀,宛如天穹神宫,辉光刺目。
在耀殿正中,一切仪仗的中心,武皇与皇夫并立高座。自宫变后,这是帝夫第一次见面,来自他的背叛与算计像铁钩扎进武皇肺腑,勾出一条条血淋淋的肉,她无法不用怨恨的目光去刮他的面庞,可相比于武皇刀子般的目光,子南玉明显冷漠至极。
他从始至终不曾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极致的漠视,可他现身于此,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牵制。二人并列,宛如冰火两极。
这场仓促的册立典礼冷清得可笑,但风临知道,这已是他们能给她的最好。她心甘情愿踏上这条路,走向那座浸满鲜血与阴谋的东宫,哪怕粉身碎骨,终生毁于此宫,也不回头,只为一个或可保全身边人的希冀。
在脚踏上宫阶的那一刻,她耳畔忽而听见一声咚响,像玉石子投水。
风临微微一愣,再去听时,四周已尽为礼乐覆盖。她胸内阵阵空痛,抬起脚,拖动疲惫疼痛的身躯,一步步走上宫殿。
太极殿中,数十位朝臣候立,两侧内官侍卫行礼,在他们的正中央,大殿最高的座位上,武皇与皇夫子南玉正向她望来。
武皇面色发青,压抑着疼痛,被包裹的断骨之手抓在龙座上,阴冷凝视她。
在她身后,白青季、平康、梁佑元无声而立,身侧子南玉冷然施压,座下不远就站着裴怀南,假充她的心腹羽林,目前,她不会瞧不出朝臣少了近半,此刻入太极殿的面孔,大约不是顺投风临,便是中庸避事,整座大殿已尽是风临之人。
武皇欲起而争,却不可妄动,欲喊,欲驳,欲斥,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干裂的疼痛贯穿咽喉,令她如吞尖刀。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风临穿戴华服走上前来,一步一步走向东宫。
前尚书省左仆射谢元珩未至,门下侍中柳弘罪决,故一应仪礼皆由子丞相代劳。她从鸿胪寺内官手中接过册案,查册案、玺绶后,转向朝臣高声道:“有制。”
梁佑元应声上呈圣册,子丞相自梁佑元手中接过册文,面向众人,展旨高宣:
“宣文二十四年,岁次甲辰,五月十九日,皇帝若曰:
建储系邦,当委元良,固国本者,必属上嗣。咨尔元女,定安王临,幼即聪慧,长而耀德,两曜而辉,五行明秀,通悟上哲,智谋英果,性纯且仁,居常谦和,动徇方道,识达军政,器含瀚文。敬爱于君亲,泽被于疆域,固国朝之边地,卫宗祖之严威。上以奉宗庙,下以系生民,受运于霄天,承载以万民。朕顺天意,是用命尔为皇太女,维我风武之德烈,功格上帝,祚流万代。愿尔亲贤远佞,行践礼道,夙夜惟寅,贞国继明,永铭先祖之丕命,常悟莫忘,可不慎欤!”
“承接玺绶!”
风临踏着众目目光上前,双手承接册宝,当微凉的重量落入双掌那刻,她身躯忽地泛起细微激意,就好像这太女玺印抛丢入她血液之中,砸出层层波澜。
礼乐绕殿而起,轰鸣着灌入她双耳。
“贺拜皇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