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队伍抵达孝陵之时,宁歆早已带着数百华京守备军立在孝陵外迎候。
众下车马,闻人言卿几人见宁歆在此,皆微感意外,但细想似乎也合情合理。风临下车,率众步入孝陵,武皇由人换辇抬入。
一行人穿过大道,渐走近灵殿,道两旁千百株梅树在沙沙窃语。待人们穿越长道,走至灵殿前广庭之时,皆被眼前一幕所惊。
李思悟站在灵殿廊下,手中拿着几卷文书,肃沉注视前方,在灵殿阶前的巨大广庭中,有数百人被捆住手,成列跪在地上,他们穿着各式各制的衣袍,有囚服、华服、差服,甚至还有沾灰的官袍,像一把被人丢洒于此的狼狈彩棋子。
而在这群人中,柳忠,柳氏一族官员,跪在最前列。刘氏嫡系次之,余众再次之。
子丞相一见此幕,立刻猜想到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慕归雨,后者并不回避,迎上她目光,缓缓露出微笑。子丞相心内一沉,想命人带女儿离开,却已来不及。
此地伏有近千士兵,在风临到场后,皆自四周现身。跟随而来的朝臣们面上渐渐显出惊慌。而端坐在龙辇之上的武皇,似乎已经预想到风临要做什么,阴沉的面庞终于浮出丝惊怔。然未容她怔多久,白青季便直接命人落辇,将她带向灵殿廊下。
风临笑着迈步向前,长靴踏在地上,敲起嗒嗒的步声,犹似催命石鼓。她登阶而立,俯视众犯,抬手扯下身上的礼服,绶带组玉叮当作响,慕归雨趋步上前,双手接过风临解下的礼服,眼睛隐亮。随着华丽繁复的礼袍褪下,里面露出一身煞白锦袍行装。
白服像一面不祥之旗,在看到它的瞬间,在场所有不知情者俱心内猛沉。
孝陵气氛霎时间逆转,凝重之息似亦影响了头顶天幕,太阳不知何时隐于云层之后。
天暗了下来。
阴潮的风贴地而来,吹向众人衣摆,窜起丝凉意。风临理了理衣襟,抬手冲西侧挥了下。
灵殿下西道处,内卫孟品言突然现身,笑呵呵命属下押来三个囚犯,像驱狗般赶至前列喝跪。
柳忠凝重望去,竟是孔俞、王钥,还有一个本该死透的男子,原镇南王风媱的“男侍”,暗探金枫。
当她看到金枫那张半死不活的脸时,原本维持得住的镇定终于溃缺一角。
风临呵呵笑着环视四周,抬手从袖内抽出一条白色抹额,系在了额前。
“孤自幼受长姐照拂,明德悟文,一身所学尽为她倾力教授,姊妹深情,至死不改。今得承册宝,总不能不告与长姐一声。孤想,不如趁今日来孝陵告祭,两全此心,既是告祭,便不能无祭物。而祭奠懿明太女最好的祀物,就是恶逆者的人头。”
“所以……”风临手接过属下递来的双刀,微微俯身,冲庭下众扯起寒笑:“各位,借人头一用。”
殿下众皆色变。
慕归雨抬步上前,从早等候在孝陵的属下手中接过几份刑案,面向跪着的众人,冷声道:“宣文十六年,懿明太女与储君赴忍山巡军,于回程遇刺身亡,举国震动。其间隐情暗秘,纠葛八年,终水落石出。刑部协两司京兆府严审案犯,各方供词、证物具已画押得鉴。审定柳忠谋刺储君、勾连外夷、叛国盗利、结党营私等数十项大罪。刘达意、刘达仕、刘达文辅从谋刺、助恪反叛、污图民生、构害忠良,罪不容恕。凡涉案某与从者,皆夷三族。今奉储君令,将所拘主谋押于孝陵前,戮以极刑,慰懿明太女在天之灵!”
裴怀南、子丞相、魏泽等人闻言立时神变,裴怀南惊愕道:“殿下您……”魏泽直接道:“你们要做什么!”
灵殿廊下,风临噙笑走到武皇身边,扫视殿下众人道:“自长姐去后的每一天,孤都在被烈火炙烤。至亲至爱被你们扼在手中,充作人质,孤不得不压抑一切,陪着你们装模作样。但现在不必了。”
“不需要你们认罪,不需要你们忏悔,你们只需要死就好了。”
“孤要你们不得好死。”
随着话音降落,宁歆猛一挥手,四周士兵呼啦啦围上来,两列充作人墙,将跟随而来的所有朝臣皆围聚一侧而观。余者拔剑,走向地上跪着的那些人。柳忠被人架起,捆在搬来的木架之上,一旁有内卫取出一卷薄刀,有条不紊地摆起来。
殿前武皇情绪突然起伏,风临走到她身侧,抬手扒着她两颊,使劲把她脑袋扳起,正对刑场,冕旒在动作间剧烈撞响,风临的声音于其中传来,像冰锥扎入耳。
“八年来,孤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身心俱毁,生不如死,被人扼住要害摁在地上,只能看着他人一刀一刀带走身边所有珍视之物。欲抗而不得,欲呼无声的绝望。”
风临附在她耳边问:“陛下,今天站在这里,你能稍稍理解孤的感受了吗?”
武皇凤眸一点点睁圆。
“行刑。”
数十把刀应声而落,血柱喷涌,木架上柳忠被人活剐,她将在极烈痛苦中,睁眼看着亲族一个一个被斩首、被五马裂身。
惨叫声里,武皇张目欲眦,嗓子只能发出嘶嘶的哑音,但风临还是从其口型一字字看懂了她的话。
她说:你会毁了武朝。
风临笑了:“所以说你无能啊。”
她左手抓着武皇的头,右手抬手向前一挥,噙笑道:“要建新城,怎能不推倒旧的朽楼?这不是毁灭,而是重建。”
“你只要看着就好。看着新的朝阳升起,看着那个阴晦肮脏的宣文,随你一起走向灭亡。”
风临笑着松开手,将她推给白青季看管,自己直身向阶下走去。时阴影集聚,天光晦暗,四下血溅,惨号不绝。
风临仰头看着天空,雨水自天穹云层坠下,穿过万丈滴在她脸颊。风临盯着天,喃喃轻语:“淡淡蕴雨天,真像他的眼睛。”
“可他的眼睛以前不是这样,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眼睛以前没有雨。很晴净。我望着他的眼,就像站立在晴光澄蓝的天空之下。天倒映着我的影子,而我在天下奔跑,干爽的风穿过我的衣袖,欢笑畅快。”
风临注视天空,抬手缓缓拔出长刀,轻声说:“回不去了。”
魏泽凄厉呐喊:“您要做什么!”
见状子丞相立刻沉声对子敏文道:“敏文,扭过头去!”
裴怀南呆愣看着这一切,眼眶中逐渐蓄起水光。闻人言卿则盯着面前所有,一刻也不眨,两眼发红地恨望那些本该在八年前就死的人!在极度的挣扎中,嘴角慢慢扯起一丝笑意。
李思悟在不远处,一边紧盯朝臣状况,预备叫医士,一边看行刑速度,示意马匹入庭,预备分尸。而宁歆则拔出长刀,随着风临一起走上前去,她走到刘氏所在,而风临停在前列。
最要紧的犯人,她要亲自砍。
眼见她走向自家血亲,柳忠的情绪终于隐隐崩溃:“住手……快住手!你这样做与篡逆何异!无法无度,毁的是你自己的声誉,你今天若做下这事,便是恶名青史,天下绝不可能拥你为储!”
风临停下脚步,扭过来忽然笑了:“谁要你们拥护?你以为这储位孤就很想要吗?你以为这储位是什么好东西吗!”
她眼睛黑得可怕:“孤从来都没想要这皇位!孤当初就只想做个定安王!可你们谁放过孤了?!”
“你觉得储位很好吗?谁都想要那座东宫吗?哈哈哈……”
风临突然疯了一样抓起双刀扯下腰上符印,冲过去就要往柳忠嘴里塞,吼道:“孤把这些给你,你把姐姐还孤!你把姐姐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柳忠被她骤然发疯吓得一激,心脏咚咚狂跳,立时脸色发紫:“你……你……”
“哈哈哈哈……”风临慢慢停下动作,盯着对方双眼,收起符章转身,朝着柳氏人走去。灵殿廊下,武皇望着她的背影,面有一瞬怔然。
见提刀之人踏近,地上跪着的人大惊失色,惊慌地挣扎扭动起来,告饶声喝骂声起伏如浪,柳忠见状不顾疼痛,在架上奋力挣扎:“有什么冲我来!莫对她们!想不到你一个堂堂亲王,如今也这般行事,睁开眼看看,这是孝陵啊!枉你受太女教导,你口口声声假借先太女之名复仇,如此行事,不怕辱没了先太女贤名吗?!”
风临凤眸滚圆,爆发一句惊天怒吼:“太女已经死了!被你们亲手杀了!想要仁贤的皇女?自己下地府去寻吧!!”
她猛地扬起长刀,踏住柳忠一女儿,狠狠砍了下去!
血柱迸溅,红了整片视野,柳忠凄惨哀嚎响彻孝陵,四周梅树枝因风狂舞,沙沙巨响,震天动地。血泉喷溅至风临身上,将她白色行装大半染红,血珠顺着下巴滚落,风临盯着地上尸笑道:“现下能体会孤的感受了吗,能了吗?”
她呵呵笑了一阵,拎起刀,走向下一个人。
雪亮的长刀在空中飞舞起落,血柱一道道喷涌,风临站在长姐的灵殿之下,仿佛不知疲倦地砍着,一个又一个参与刺杀的人倒在血泊中,鲜血逐渐由河汇成湖泊,自地面蔓延开。
不知不觉间,风临的白衣被血彻底浸红,头上抹额染透鲜血,血珠顺着抹额自脸颊滑落。
银亮的锋刀在无数次起落中,逐渐被颈骨磕出细小的卷口。血一层层凝在刀面,最终将刀染成暗红。
终于,眼前犯已化为尸首一地。风临满身血色站在血泊中,低头看向砍卷刃的刀。
孝陵有瞬息静默。雨自天而落,细密地坠在她身上,不远处的慕归雨提袖剐着已濒近疯癫的柳忠,一双素手沾满血迹,身后的灵殿在雨中发出萧呜声。细雨自她们面上滑落,从风临的长刀淌下,从慕归雨长指间的血痕滴下,落在地上,雨滴凉凉的,是水,也像天星坠下的泪。
陵内尸首横地,在这样的景象面前,魏泽崩溃了,她抓着头发跪倒在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毁啦,全毁啦……什么法度,律令……这哪里是安息之地,简直是炼狱!看看满地血河,这会是懿明太女想看到的吗!”
魏泽看向她,落泪悲号:“若我有神力,可以逆转世间,我更愿回到两年前、八年前,去看那只雏凤沐光展羽,而不是看到现在站在这的弄权之王啊!”
风临抬起早已脱力的胳膊,甩了甩刀上血,漠然道:“那个雏凤,你去楠安城寻吧。”
她转身欲走向孔俞,正此时,忽闻魏泽凄声悲号:“殿下之志还在否?!”
风临脚步猛地停住,瞋目裂眦,胸内气血翻涌,狠握上刀柄:“孤之志?”
“这个语气,你们的语气,凭什么如此高高在上,仿佛在审判孤,你们有何资格?孤难道生来就是囚母篡权之人吗?”
“都来苛责孤,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你们一身本事都使在孤的身上。可孤被人险害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孤被羞辱地空葬入陵墓时你们在哪里?千百无辜臣将被一人之私而屠戮时你们在哪里?孤就该死吗,那些将士臣官就该死吗!为什么只问孤!为什么不去问她们!”
魏泽愣望她,大颗泪珠混着雨水滑落。慕归雨于不远冷视她,微甩了下手中刀,将刀上肉片甩下,对孟品言道:“还等什么,拿下。”
孟品言呵呵而乐,转回头对身侧属下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刻冲出将魏泽摁住。魏泽跪在血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她望着刺目的红,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而在慕归雨冷静与内卫交谈的瞬间,站在群臣中,以东宫旧属参加孝陵祭的韩质真正怔望向她。
血柱高飞,惨号刺耳,血液飞溅的残影后,她看到慕归雨嘴角扬起的那丝笑,红血喷泉里,那丝弧度完美到近乎刺目,韩质真嘴唇不受控地颤抖,耳畔突然回响起那夜竹林狂鸣间,如疯如魔的那句话——
我要让华京万户大丧。
“你……”韩质真大口大口喘气,冷汗顷刻而下,朝着阻拦的士兵,向前迈了一步,“你早就……”
江渝水忡然变色,猛赶过去一把捂住她眼睛,将她拽住。泪顺着指缝涌出,韩质真情绪激涌,仰头昏了过去。
而慕归雨始终盯着刑架上的祸首,笑盯她身上每一块将剜的血肉,微笑在极度浓烈的情绪里不自然地颤抖,她眼中有恨意,有快意,亦有大恨之下藏压不住的悲,即便将这个人剐成一具骨架,那个人也不会再回来。逝去之物,牺牲之物,都永不复还。可她还能如何。
在柳忠逐渐不似人的哀叫声里,殿下人一个一个倒在地上,肢体头颅零落,不远马匹嘶鸣,朝着五个方向,不断往返奔驰。
血浸透孝陵,庭地一层薄红。风临提着砍卷刃的刀,仰头朝天,忽然抬起双臂,将刀慢慢举起,在漫天细雨中跳起了舞。
雨水打在她身上,冲下一层层血水,随着她的舞步晕散于地面的薄水,圈圈荡开,被墨靴踏出朵朵血花。
砍卷刃的刀布着数不清的细小缺口,雨滴落刃两分,顺着刀面滑落坠地,千百滴雨相继坠落,冲刷着刀上的血,刀在雨中逐渐洗出雪亮的寒光。
风临挥舞着刀,甩出无数红珠水琏,噼啪砸在地上,宛如阴夜礼花,在雨下血衣雪刀厉舞,诡异而艳美。
黑靴在地面挑起一圈水纹,雨滴共红水珠齐落,滴血长刀停驻半空,风临定身停立,迎雨缓仰起头,向天穹而笑。
“敬献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