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临闻言倒微默,见其衣衫破旧,皱眉叹了口气,从袋中取出些银钱,唤亲卫递给那人。
老道拿到钱后未行礼言谢,而是定睛瞧了许久,后慢慢握拐转身,口里低念:“……救人之难,济人之急,悯人之孤,容人之过,广行阴骘,上格苍穹,人能如我存心,天必赐汝以福……”[1]
亲卫见状不悦,风临摇头制止,抬手关上了车窗。
及归王府不久,风绮如与恭定亲王、风安澜便前来请见,携礼来答谢相救。几人相谈一会儿,其间风临询问了风安澜楠安事,得知风宝珠这两年暗蓄势力,与南陈私往,一日也不曾忘旧仇。
不多时谈话入尾声,风绮如称禀信路事宜稍留,恭定亲王二人告退,未想等她们离去后,风绮如立刻私与风临道:“嗣女复还却未先拜恩殿下,不恭。人老而精,恐有异心,殿下不可不防。”
风临面上无波澜,仅稍默一瞬。
“恭定亲王最重小郡王,久别重逢,一时喜而难顾,人之常情。”风临看向她淡淡笑道,“恭定王府仅这一位女嗣,又因陛下调遣在楠安吃了许多苦,也是委屈,孤事忙粗于关怀,还劳你代孤多关切她。”
风绮如忙悦应。
-
南皇城后宫,栖梧宫。
殿厅内药气轻漫,午光融金,子南玉扶着额头坐在窗下,蹙眉闭目,似有不适,白色长发在日下散发朦胧光晕,幻影如雾。
他面前放的药只饮了一半,许久都未再动。一旁文雁看在眼中,正愁如何劝饮,外头有宫人入内禀告:“皇夫殿下,顾修容求见。”
子南玉睁开眼,声音很轻:“请他去正厅吧。”
不多时他移步于正厅,顾静容行礼,二人落座。见他面色不好,顾静容关问:“怎么瞧着你又瘦了……可是近来不好受?”
子南玉勉强笑道:“无事,只是一向身弱。你来是有事寻吾?”
顾静容略低眸,半晌轻声开口:“殿下,我来确是有事想求您。我的宫室与惠君相近,时常探望。他自净王过继后便一直病着,而今又……身子越发不好了。我瞧着他可怜,心里不忍,想来问问殿下能否略作通融,允他见一眼净王,哪怕只是隔着宫廊远远地望一眼也好。”
说着他隐有伤感:“失去孩子的痛楚,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也见之伤心……”
这句话恰触动子南玉心伤,一时间也泛起伤感。子南玉本就是心慈之人,兼曾失子丧女,对方孩子又是过继于自己名下,种种相凑,岂能不感伤心软。
半晌,他叹息着点头:“孩子总是无辜的……让他去见一面吧。”
顾静容闻言忙起身行礼:“多谢殿下。”
-
定安王府文轩阁内,风临自送走风绮如等人后便于此理事,从白日一直埋头至傍晚夕阳西落,理得头脑昏沉。
长久的伏案令她本就未愈伤的身体更加难受,不得已,风临暂放事务,命人取来煎好的药饮下,饮药时,她顺便拿起清晨慕归雨送礼的礼单扫一眼,打算斟酌一下还礼。
她一口饮完药,复置盏,阅览礼单。翻阅时,忽然见到一段特别的礼名,在这段字入眼瞬间,风临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那段字。
那段写着:“敬献百年人参六株。敬献巨灵芝一株。敬献丹药百枚,还元丹五枚,大还丹八枚,福寿丹十枚,养气固元丹十枚,参芝荣本妙丸十枚,七宝养心金丸十五枚……”
随着目光下移,一种无言钝痛自各处伤口传来,像冰冷海水,一点点淹没身躯。
她看着那段字,很久都没有说话。
-
入夜,京城数十里外,一浩荡铁骑踏尘而来,停于官道附近阔地。夜下凤旗与萧字起飘摇,正是赶来的镇北军萧成部。
万人勒马停驻,一位武官策马上前,远眺前方,月光之下她的铠甲泛着淡蓝光晕,虎首威严,她对着华京方向看了片刻,回头道:“今晚现于此安顿,明日一早入京。”
正吩咐时,她忽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呼喊:“可是镇北军么!”
武官立刻按剑回首,正欲拔兵时,听得那人喊:“别动兵!我是殿下的人!我有令牌在此,可证身份!”
闻言武官忙抬手示意部下先别动,自驱马向前行了几步,探头看去,正此时树林忽地窜动,一个人影跃出,跳在她眼前扑通跪下,将一个巴掌大的深色铁牌举呈给她,满脸是血道:“将军请看!”
武官挥手,立有部下上前拿过,武官接过令牌一看,上面刻着清清楚楚一个魏字,她当场睁大眼,震惊道:“魏……这不是魏冲的东西吗?!”
-
翌日清晨,风临率人于城门处迎接北军万骑,未想居然见到了失踪许久的东宫旧属丹鹤。
风临大为意外,忙奔上前,然丹鹤身受箭伤多日,高烧昏沉,全凭着意志力坚持到现在,只为告诉风临:“往东官道上有楠安探子,魏虞侯……魏虞侯伤重,还留在那……”说完便昏去。
风临大为惊讶,她所言难道是魏冲?!正此时萧成上前呈上铁令牌,风临震惊不已,惊喜又担忧,满腹疑问却无处问询,忙命人将她带回府救治,并立刻派人沿官道大索。
同日上午,安置完北军的风临马不停蹄赶往皇城东宫,与臣小朝。其间谈及对风恪的对策时,风临忽插了句:“在问罪她的檄文中,加上句话,勒令她还人。”
这个“还人”指的是谁,在场人谁都不必问。闻人言卿知晓其他人都不好开口,故而只好自己说:“殿下,那日逆贼离逃离明州城时,公子还在城内……臣猜测,或许公子并不在她的手中……”
“那人为什么找不见?”
“找不到,就是风恪带走了。”风临道,“朝她要。”
“殿下——”
“朝她要。”
风临黑漆漆眼瞳直望前方,平静道:“交不出人,就去死。”
翌日中枢再次广布檄文,明言将讨伐谋逆党羽。并奉太女授意,以武皇名义召风恪部所经三州州官入京奏事。凡名召者胆敢推阻,立置谋逆罪,视为同党,遣内卫合族抓捕。一时间东部各州官员人心惶惶,而风临于此时派人掐断向东官道,实行管制,扼制周围州郡向风恪部暗中输送粮草投机的可能。并于同时大范围搜索。
两项夹击下,风恪不得已率部离开藏身的曲州城,往雍州城急赶,一路仓皇,眼看即将穷途时,刘达意携东夷兵信至。
五月二十四日,刘达意与东夷王结盟,广告天下镇北王囚皇夺储,她将引兵救国,以清君侧。东夷王宣感其心,欲助拨乱反正,发义兵八万,随刘达意陈兵东疆。
与此同日,在十五日变故后奔南的楠安暗探终于抵达南疆。当日傍晚,密报便入南陈摄政王府。
姜卓得信速览后,于殿内手持信报喜道:“还等什么,快快!下诏发战!”
她拿着信笺踱步,目中隐有激动:“速派人通报楠安郡王。机不可失,趁她病,要她命。”
“哈哈哈……”姜卓站在殿内,畅想后事,不禁发出愉笑,“国都内乱,风恪勤王,东疆不稳,北地又有漠庭虎视眈眈,此时楠安再一响应勤王,三境动荡,武朝还不大乱?我大陈将兴!裂武而食,指日可待。”
“届时夺地登位,再将那武朝皇夫收纳身侧……”
若如此,她岂非天下第一得意权王?
思及此姜卓简直舒爽至顶,她鲜少露出急切之色,催促属臣道:“快快快,快去传信。”
属臣见王君还惦记那武朝皇夫,忍不住开口劝道:“王君年富力强,正大展宏图之时,怎却惦念他国皇夫?且不论他身为国父,强纳恐惹天下沸议,论其人,他一个年华已逝的男人,都不知被武国皇帝幸过多少回了,哪里配得上您呢!”
姜卓停下脚步,扭头看她,忽而悠悠笑问:“若你有机会入他凤帐,你难道不想一亲芳泽?”
子南玉风姿容貌在属臣脑中过了一遍,她一时微愣,回话稍有迟疑,就是这短暂的迟疑,令姜卓直接抬手抽了她一耳光:“你还真敢想。”
“臣错了,请殿下恕罪!”那人满身冷汗,噗通磕在地上。
姜卓俯盯她,嘴笑眼寒,道:“你们懂什么?你们只看得到一个男人,却看不到他背后所代表的意义。一朝皇夫,一国国父,若为他人所占娶,这将是何等震动天下的事。若能成,当世青史,予便是天下第一权王,还有比这更得意之事么?”
“予的权势声名必不可少了他成就。予的王宫月夜,也不可缺了他那抹雪色。”姜卓转过身,面朝王座,勾唇而笑。
“地与人,予全都要。”
五月二十五日,使臣于武朝被屠之事传入陈国,南陈称,陈王闻讯气急攻心,亡于寝宫。摄政王姜卓携大臣紧急进宫,扶立陈太女为新君。
五月二十六日,摄政王姜卓宣新君王命,言陈国怒,斥武朝无道,辱国践颜,言将讨逆匡正,向武朝宣战。
同日,楠安郡王风宝珠修文广布,文内为其母鸣冤,暗讽武皇,隐刺东宫,宣楠安将襄助有道之王,兴兵清君侧。
武朝三疆动荡,万民惊慌,百官惶惶。正此人心动荡之际,风临召臣于明辉殿议政。
局势危转,腹背受敌,众皆凝肃,有难定心者如周厚德更生慌意,连问对策,面对臣子的不安,风临却忽而笑了起来。
周厚德焦急问:“殿下缘何发笑?”
风临道:“正愁无勋功立威,这便来了。”
“诸位勿愁,这实乃天助我等。”
环顾臣子,风临云淡风轻,气度从容笑道:“四海生乱,方是建业之时。”
她起身挥袖,眸光若出鞘之剑,目与绣龙袍共熠:“时势已至,邀众卿随孤一起,名入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