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白青季脸色骤变,她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从这句话中敏锐捕捉到什么,当场作出判断,两步上前提刀就冲顾崇明砍去。
这一刀来得猝不及防,周围人皆未预料,谁料风临以更快的速度抬手直接挡在刀势前,道:“青季,没事。”
白青季及时收刀,又惊又不解地唤:“殿下!”
“没事。”风临道,“没事青季。”
顾崇明发疯般挣扎,闻此身躯猛僵,忽地发出泣血一般的喊声:“你留我不就为今天吗!”
这一声出口,顾崇明忽似全身骨头被抽走,瘫倒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姐啊!!”
风临使劲搂住她,鬓发阴影在她面容剧烈晃动。
“凭什么!我家到底做错了什么?!”
顾崇明死死抓住她冰冷的护臂,指腹被雕兽尖牙割得渗血,凄厉道:“恩必报,债必偿,血还血,命还命,你说的!对不对!”
“对。”风临面容完全没入阴影中,凤眸睁得滚圆,“我风临言出必行!”
顾崇明咽喉发出丝呜咽,血红的眼睛里凝下一滴泪。
“站起来。”风临使劲将她搀起,语气陡变严厉,“既然选了一条路就要走完它!”
“我们的兵……”顾崇明几乎是从嗓子里刮出这几字。
风临拽起她,转头向在场守备军大声道:“孤不会处死她,谢元珩顾严松的罪,孤一样不会牵连你们!孤的承诺依旧有效,凡未涉楠安事者,降则赦。弃械!”
顾崇明的出现像是压垮守备军最后的稻草,那些本欲鱼死网破的将士们彻底心崩。能击垮一个精锐部队的唯有信念的毁灭,她们在这一刻痛苦无比地认识到,她们所效忠的人不值得。
她们不想变成下一个顾家。
随着太女话音落地,血道平地惊雷,这世上最不可能的事就这样发生了——戍边守备军,降了。
刀兵纷纷置地,一派萧瑟惨淡,有人在放下武器的那一刻彻底崩溃,突然抓起兵器嚎啕自绝。
风临命令魏冲等人立刻带队收整降兵,这残酷而疲惫的夜似乎终于要结束。风临垂眸望着地上已冷的将军,身边白青季汇报道:“没找见谢家那俩女的,好像是趁乱溜了。”
远处李思悟与援军将官急匆匆下马赶来,像有话要禀,而就在此时,似乎响应她们的神情,自西忽然传来一大阵脚步声——那是军队的行进声。
正在整队的士兵们忽地变色,风临叹了口气:“还是来了。”
魏冲耳力敏锐,一下便听出来者装备:“殿下,全披具甲,虎贲军!”
风临干脆道:“提兵上马。”
“是!”
骑兵纷纷策马组队,两侧禁军、援军半数押守降兵,半数快步列阵。众严阵架弩,带人前压。而在她们警备同时,远街现出黑压压的人影。
正此之时,一支只有二三十人的队伍突然自东窜出,挡在两方之间。
前方小队中现出一女,她策马踱至前列,把一个人直接丢到地上。那人被捆得结结实实,遍体鳞伤,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一行血痕。前方虎贲军中突然传出谢凤翎惨呼:“母亲!”
“诸位,停手吧。”
这声音……风临蹙眉。
李思悟双目陡红,猛扭头看向声源,在看清人影的那刻,她带着无尽怨恨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名字:“慕归雨!”
众目睽睽下,一身血迹的文臣微弯唇角,露出丝薄笑。她策马上前,令马一脚踩在地上人小腿,那人霎时发出凄惨哀嚎。慕归雨在惨叫声中抬起头,声若润珠,徐徐笑道:“贼首谢元珩在此,虎贲军诸位,停手吧。”
那地上的人已没了人样,满脸的血,两条腿也像被人打断,以一种很怪异的姿势甩搭在地面。众人只能从她身上不凡的华袍和谢凤翎那声凄厉的“母亲”来辨认,地上人就是那个谢氏左仆射。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一愣,此刻甚至都不去惊讶谢凤翎是何时勾来虎贲军的,全部目光都放在那突然被擒的左仆射,和那个突然现身的慕归雨。
怎么回事?
风临眼中闪过丝错愕,立刻目寻下属。在慕归雨身后那二三十人中,她果然望见一个蒙面的人——她的暗卫司长南嘉。
南嘉在慕归雨身后不远,气喘着勒马,向风临投了个略显歉意的眼神。
仅这一眼神交汇,风临便已猜出大半。
她剑眉微蹙,心绪复杂,望向慕归雨时目光却不尽是怒意,复杂错纠的睫影中掖藏许多情绪,而在诸多情绪之中,有一抹叹光飞快闪过。南嘉在那一瞬看得恍惚,觉得好像是无奈。
李思悟双目血红地瞪着慕归雨。慕归雨身后明显是一群囚徒,她们身上囚衣和手脚上未消的枷镣痕,无一不在暗示,这许是一群重犯,下这样的狠手似也不足为怪。
风临敏锐觉察到这其中异样,再次看向下属,南嘉回以更歉然的目光。
慕归雨没有回头,她直望面前虎贲军右将军道:“谢元珩已被擒,守备军被镇,顾严松身死,净王制于皇城,东宫右率军已在丞相令下围了袁维真的府邸,不多时你们也会见到她。大势去矣。你们还要再往前吗?”
短短几句话,叫面前众人面色巨变。
“现在还未交手,还有转圜之机。”
慕归雨说着,探出长指指向对面军中的谢凤翎,微笑道:“是随逆臣前来作乱,还是擒押逆臣来献?诸位,选吧。”
面前虎贲军将官皆面色铁青,谢凤翎亦觉大不妙,将欲出言时,却看到身边右将军慢慢抬起手,使劲挥下。
四周虎贲军忽地围上,将谢凤翎当场揪押在地。虎贲军右将军铁青着脸下马,身后诸人随之下马,面朝风临行礼:“臣等闻乱,特捉拿贼子来献太女!”
夜风横贯长街,吹起前方人的衣袖,慕归雨勒缰下马,随之一同行礼。风临目光沉沉望着她,最终道:“卿等费心了,来人,将贼子押下。”
满身血的挂刀士兵左右踏来,谢凤翎被摁在地上,鬓发散乱,心知已是无转圜之地,却并不再失态,叹了一声,道:“今来此处,则搏富贵。成败既定,愿赌服输。”
她抬头使劲看向谢元珩的方向,“阿母生养之恩,凤翎还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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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臣战败的消息飞马入宫,一刻便传至。
紫宸殿庭下,一片狼藉,顾修容与卫昭仪被人押在广场中跪着,二人形容皆狼狈,不复宫君之仪。卫昭仪灰暗垂首,如临末路,然而顾修容却平静很多,虽也鬓乱憔悴,但显出丝解脱。
不多时梁佑元带一众内官侍卫到来,将二人分别押走。卫昭仪被人向西带去,而他则带着修容顾静容往太和宫方向去。
一路昏黑,两侧宫灯幽列,脚下时不时踩到水迹,黏腻阴湿,他愈发沉默。
走到太和宫庭下时,迎面见一队士兵抬着个人急匆匆地下阶,一旁内侍照路的灯在匆忙间剧烈摇晃,担架上躺着个纤弱的臣官,官袍已被血染了大半。
顾静容在阶下远远一瞥脸便白了几分,低头避让。
士兵抬人疾走,两方错身之际,这个奄奄一息的文官突然动起来,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抬起满是血的手指向顾静容,示意人停下。
顾静容眼睛骤圆,定在原地。士兵不知该如何,看向梁佑元,梁佑元快步上前焦急道:“闻人大人!您先去医治,有什么话过后再说!”
闻人言卿已是伤重难言,却虚弱摇头,执意要见。梁佑元忧急,只好叫人过来,速讲速完。
及顾静容至面前,闻人言卿艰难地抬起手,自腕间撸下一根单金珠手链。在顾静容惊疑的目光里,她拉住他的手,将沾满血的细链放到他掌中,道出了三个字:“顾……崇……明……”
恍如一道霹雳劈至头顶,顾静容双目骤圆,震然定在原地,他望着眼前文官,手指缓握住血链金珠,终是一言未语。
到了太和宫殿内,不出预料,子南玉在等他。
昔日的朋友此刻相见,却是四目哀然。顾静容深深低下头。
子南玉说:“你利用了吾的感情。”
顾静容道:“对不起。”
子南玉戚然一笑,半晌道:“你于宫中避事至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突然参与此等逆事?”
顾静容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家人过得不好。”
子南玉凝眉而悲,良久没有说话。
顾静容低着头,很久后问了一个问题:“殿下,你后悔选她做妻子么?”
子南玉黯然合目,答非所问道:“她也是你的妻子。”
顾静容说:“她不是我的妻子。”
听到这个回答子南玉微蹙秀眉,可随即而来的却是苦笑:“那么,她是我的妻子吗?”
顾静容没有回话,很哀伤地看着凤座上的友人。
凝重的沉默流淌在大殿,顾静容垂下眼眸,寂笑开口:“陛下高高端坐在龙椅上,用那冷漠的眼神看着我们痛,看着我们苦。她永是那么冷漠,事不关己,却只为了一个人走下龙座,踏进他的爱恨。”
“你有这个殊荣,我们没有。可你没过得比我们好。”
顾静容抬起头,自入殿起第一次直视子南玉,万倍苦涩道:“我最伤心的就是这个。你没有过得比我们好。”
子南玉一瞬间抿住唇,心像被人狠狠攥住,血都跟着冷。
顾静容说:“世间最痛苦的折磨,莫过于与一个无情之人同处。”
“南玉,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染指你的妻。可上天太残忍,它总让事与愿违,行不由心。自入宫那日起,三十年,我一直活在对你背叛的痛苦之中。”
顾静容望着他,眼里盛满痛苦:“我从未行过恶事,一生对不起的人只有你。”
子南玉只觉唇齿都泛着苦涩,却仍缓慢摇头道:“在这件事上,你没有对不起吾。先帝赐婚,无人可辞。”
可顾静容却显然并不如此想,缓慢摇头,低眸苦笑:“人有无来世不可知,我会以今生余下之时日,竭力偿还。”
说完,他抬起手举到额前,朝着子南玉深深叩了下去。子南玉的胸膛传来极巨的钝痛,他不忍再看友人,却也无法在此时开口剥夺其生命,他别开脸,在漫长的沉默后道:“梁监,押他下去吧。”
“是。”梁佑元应声上前,顾静容自地上起身,忽道:“阿玉,我做了这事,罪责绝不辩驳。可请你相信我,我从没想过害你的孩子,也不会让别人害你的孩子。”
顾静容最后再看了一眼朋友,向外走去。从殿内走到殿外的这一段路,他们谁也没有再回头。
大殿之外,凤仪卫、内官群立。遥远的地线泛起淡紫薄光,一抹晨曦隐隐从云层后透出。
天就要亮了。
“我不能回到宫殿。”顾静容说着慢慢停下脚步,他低头看向手,缓展开手掌,那根金珠细链被他攥了一路,上面的血迹在掌心中已晕染出一片暗红。他捻住那枚金珠,一摁,金珠果然“咔”地一声打开,有枚赤红的小圆丹静静躺在里面。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丹与链,不知想到什么,极浅极暗地笑了下,低语:“我有二十四年没见到她了。”
“谁?”梁佑元蹙眉问。
他没有回答。
顾静容收指慢慢捻握丹链,黯然笑道:“我有一句话,想恳请梁监转递家妹。”
梁佑元道:“修容请说。”
顾静容缓慢将手举至唇边,道: “从今往后,你一点错都不能犯了。”
他说完,抬手一送,将手中物仰头吞尽。
金链绞断幽喉息,一抹红丹溅血出。
素袍凄随旧花落,芳魂终归泪梦中。
酆都府前故灯照。
黄泉路,是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