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夏提到的集中认领走失儿童的活动,正好在北京书展的最后一天。当天,因为简渊要盯着撤展,就没有陪康杜若一起去旁观。而等到下午6点书展结束,兰登的所有物资打包装箱完,简渊再回到酒店,康杜若也已经结束了活动,早早地回来了。
不过简渊一开始并没有看到屋子里有人。他只看见办公桌上开着一盏亮度有限的台灯,康杜若电脑开着;沿着桌子望去,隔着玻璃门,他才发现康杜若在窗边抽烟。
简渊知道康杜若抽烟,但她从来没当着他的面抽过。而从她靠着阳台,对房间内的动静毫无反应的迹象看,她已经在那抽了不短的时间。简渊放轻脚步走过去,顺便瞥了眼康杜若的笔记本电脑,见上面是一个空白的文档,只有四个字:无人认领。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拉开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哎呀,吓我一跳。”康杜若回过神来,“你都结束了?”
简渊“嗯”了一声,余光看到窗台上的烟灰缸,果然有好几根烟蒂。康杜若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这一幕,她讪讪地把手上这根捻灭在烟灰缸里,有点不好意思:“有时想放松一下,就抽抽。”
“我明白,”简渊其实不介意,“我有时压力大了也会抽,只要没有依赖就好……所以,你是有什么压力?”
跟心思细腻的人待在一起就是这点好,也不好。你有什么烦恼,他都能察觉;而你想藏起来的情绪,他也能发现。不过幸好,康杜若此刻确实是想找个人分享,她就着简渊的询问,谈起了上午关于认领孩子的事情。
可以想象,那种场面自然充满了激动。这次警方集中找回了20多个被拐卖儿童,而到现场认领的家属则多达40多对,以至于小小的警局会议室都不够用,家属要排队分批入场。梁夏是组织家属的志愿者,康杜若和她因此在会议室里有了一席之地。她看到到场的家属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张照片,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地打量着一个个孩子。这些家属,有的是成对而来,有的是一人独行,还有的是上了年纪的隔辈,每一个人的背后都代表着一段惨淡的回忆,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满了狂烈的希望。
但是显而易见,孩子的数目无法匹配家属的数目,当一些家属痛哭流涕地狠狠搂住孩子的时候,自然会有另一些家属,目光从希望跌至失望,最后到黯淡无光。可他们大多都很平静,并没有失态,可能这样大起大落的历程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康杜若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心绪万千。然而,让她不得不躲在阳台抽烟的,却不是认领现场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场面,而是另一件事——认领活动结束后,有7个孩子无人认领。
康杜若以为可能是信息发布的面不够广泛,所以会有家属错过人口失踪网站的消息。但是随后和梁夏聊天时,她却发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梁夏说,有可能是家属没看到公布信息,也有可能是家属已经放弃了……”她看着简渊,强调道,“就是比如再婚了,重新有了孩子,已经不打算再要以前的孩子了,想要彻底把他忘掉。她甚至还说,有些偏远贫困地区的家庭,专门靠卖孩子为生。”不停地怀孕,不停地生,甚至有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预定给了人贩子——康杜若听到梁夏讲述这条产业链时,简直毛骨悚然。
简渊听完,也大概明白了康杜若的感想:有的父母穷尽毕生之力,只为找回自己的孩子;而有的父母,明明团圆的机会就在眼前,却已先一步将孩子“抛弃”,甚至只把孩子当成一个可以甩卖的商品。这样的对比,如何不让人唏嘘。
“不过我也理解他们,遗忘,总比看不到尽头的寻找,或一次一次被失望打击要轻松的多。”康杜若叹了口气,“就像我妈,她也受不了一辈子不遗余力地去找哥哥,而是……”顿了一下,康杜若猛地打住,有些怔怔地看着城市的天际线。
简渊见她话说到一半忽然走神,不禁问道:“而是什么?”
可康杜若半晌没有动静,其实她是吓了一跳:就在刚才,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说出父母领养她来替代儿子的事情!明明是心底最深的伤疤,从来不打算被别人知道,可为什么就在刚才,她居然忘了那个禁锢,内心毫无警觉?
康杜若不免侧目看向简渊,她忽然意识到,是因为这个人与其他人都不同。
“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简渊也察觉到康杜若的异样,对方似乎是带着一种格外严肃的态度,正在审视自己。但是康杜若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她只是重新拉开玻璃门,转而道:“吹够风了,回屋说吧。”
不知道是受了哪种力量的蛊惑,就像牢固的大坝开了一条缝,当康杜若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时,那大坝后面原本平静无波的水忽然被搅动起来,好像要抓住眼前千载难逢的机会倾泻而出,再也难以抵挡。
要么就这样说出来吧——康杜若想,那是简渊,她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你还记得高三那年夏天,我去你家借宿的那天吧……”
北方的夏夜,干燥而舒适,在酒店外的灯火通明和人间烟火中,康杜若讲完了他父母领养她的来龙去脉。她一直很平静,全程没有情绪波动,直到结束了最后一句,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说来也奇怪,当她对身世的秘密左右权衡的时候,这个秘密就如同西西弗的石头,让她始终要花心里去维持。可当她只是出于一瞬间的鬼迷心窍时,坦白起来却是如此容易,显得她过去的深思熟虑尤为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