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第四夜,娘都没有来,脑袋里黑漆漆的,她没有做别的梦,她却没睡好。
第五夜,娘来了,仿佛带来一个诅咒。
娘没有抓她的肩膀,而是抓住她的两只手,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在冷硬的寒铁当中。
娘第一次在梦里叫她的名字,跟她说:“时间……我替你求了时间,你将会比凡人甚至神仙长寿……答应我吧,帮我杀了他……求求你……”
也不知娘在地下干了什么,无数次,无数次地托梦,还为她求寿命。娘真的很恨吧。
她没告诉过她娘,那天娘抱着别人的尸体大哭到吐血死掉成为尸体的过程中,她看见有一只鬼从娘抱着的那具尸体里出来,蹲在她身后轻轻抱住她,直至被光灼蚀消散……
那次梦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承诺,就像面对一个奇怪的陌生人突然缠住自己并提出无理的要求,很难做出承诺吧。
她不懂为什么那些东西要强加在她身上。
娘未等到她的回复,却在后来的夜晚未再来梦中造访。娘走了?娘交代完遗愿,真的走了?
可她后来依旧会时不时地梦到娘,不只梦到娘张着血口对自己说话的样子,还梦到娘抱着别人的尸体咬舌自尽,梦到孩提时娘每每对她冷漠与沉默的样子……她猜这不是娘托梦,是她自己的梦。
那些梦在时刻提醒她那个诅咒。
她有时会想,那些梦,所有的梦,会不会仅仅只是梦啊?
直到她活到一百岁、两百岁、三百岁……
因她是天神与凡人的孩子,修炼天赋不如其他人,她尝试过修炼,修不好,哪怕她爹被折损过修为,但让她达到足以杀掉她爹的能力,实在太难了。
有些事不是只要拼命努力就可以做到的,就比如让一只鸡像老鹰一样在高空上飞,简直卑鄙。
实际上杀人的办法也有很多种,比如下毒、买凶什么的,并非不可,她试过,也难。
拖来拖去,一年一年又一年,十年十年再十年。
她像一个背债的,背一个非还不可的债。
其实她也是故意在拖,她不信,不信一生只能、也必须要做一件事!
她生来难道就是为了杀掉一个人么?她杀掉了会如何,就会因为完成了任务而死么?她不杀又如何,不杀就活成老不死么?不死又能怎样,不死她就不能活得好么?
她很固执,她在与命运做斗争。
又怎样,把自己弄那么累做什么,命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她不是在为别人活!!
她从没告诉别人关于那些梦,关于那个诅咒。她也一直没能杀掉她的爹,她爹在她八十多岁时就死了,老死的。
可能因为遗愿未实现,人不是由她亲手杀死的,任务未完成,所以诅咒依然在,诅咒她长命,诅咒她老不死。
她的寿命被拉长,一百年像二三十岁的样子,再一百年像四五十岁的样子,后来越来越接近极限了,再一百多年便像八九十上百岁的样子……
这诅咒在跟她耗啊。
她爹死后的数年,她时常到府邸外面去散步,往往一人默默地走,待在偏僻的角落也能坐上一整天。天宫不是没逛过,她只是讨厌那个让她执行“任务”、住过她任务目标人、还假惺惺地叫做家的笼子。
那时她八十岁长着二十多岁的脸,别人可能认为因为她体内有一半神仙的血。她体内有两种血,继承了母亲的平凡,也继承了父亲的长寿。
她到两百岁都怀疑过也是仅仅因为此呢,但她可能比她爹还要活得久得多吗?
她用的是自己的寿命来验证那个诅咒。
因为老在外边晃悠,她又偶遇了主上。主上问她想下凡去吗,她说不去。她知道下面是娘的故乡,娘不就是因为放不下人间而死的么。主上问她想做什么,她开玩笑似的说,做点清静的事,活着就行。
于是她来到了那座没人去的藏书阁,原先看门的人快死了,藏书阁就需要个看门的,且一直需要看门,她自己都认为自己再合适不过了。
藏书阁里有很多书,原来看书真的挺能打发时间。书看多时,她会感觉自己简直是上帝,动手翻翻书,就能知道其他很多人不知道的知识,就能汲取他人智慧的劳动成果;尤其在看故事时,以上帝视角看着主人公走人生大道、看他人的爱恨情仇;她不必自己去亲身经历某些事,从书上就能了解到做某些事情的体会。
通过书籍,她好像看破了红尘,看惯世间百态,度过了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人生……
真好啊,这种生活并不差。
所以她的人生,也算在为自己活吧?而有时候会感觉自己把别人给的人生活成了自己的人生……无所谓,反正,她是赚了的。
活着吧,活着吧,活着挺好的。
……
-
夜色更深了些,藏书阁内亮着的烛光配上静置着的整齐摆放的书籍,渲染出一种清冷而沉闷的氛围。
璟雯坐在老婆婆旁边,哭得两眼酸红,泪眼婆娑,用手抹着泪,但就是止不住。
她自认见识比一般人多得多,不是感性的主儿。而离家这趟怎么搞的,哭了一回又一回。
“怎么这样,”此间情绪占据身心,她带着哭腔说,“人生怎么这样……”
老婆婆温柔地看着她,用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抚摸她的头,枯瘦的手指轻轻划过青丝,像在安慰,却只说:“就是这样。”
璟雯放下抹泪的手,顶着两只哭红的眼睛与老人对视,有泪又从眼眶掉下来,老人将手移到她脸上用指腹为她拭去。对比她一个事外人,老人一个当事者显得尤为冷静。
婆婆对她说:“这里不好,离开这里。”
这里指的是天宫。老人从出生到风烛残年都是生活在这里,生活了快四百年,对别人说这个地方不好。
时候不早,也该走了,待璟雯收拾心情平复稍许,她离开前告诉婆婆:“我这几日都来看书,书看够了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