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阿瑟玛——
作为主内政的文官大臣,利弗塔尔公爵终于有机会体验与当初炎誓元帅同样的,被国王兄弟俩同时召见的,那份与平日大相径庭的体验。
在马车上的心情尤为忐忑,他好像觉得这一天早点到来会早点得到结果的心安,但又为无法确定的结果而担惊受怕。毕竟,有些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闹到贵族院去公开了,才算是真正的处刑。
菲瑟特的账户是鎏金马车商行的,利弗塔尔公爵在那里有参股,享受分红,这件事他可以努力辩白,自己只是投钱,不直接参与经营决策,理由是自己日常公务繁忙,没有精力去管商行的经营细节,何况自己家投资的商行有十家多一点,根本不可能参与每一家的运营细节,仅仅只有投资分红的好处,和必要时投资者集体罢免经营者的权利,平时只要不亏钱,分红按时发,就不管具体运作,商行下面的分店要在货物上做什么手脚,那可不是每个投资者能细辨的事。
理由找一大堆,不过是想以没有主观故意这一点推脱些许责任,但不可能一点不负,说出去都会让其他派系的贵族找到攻击的借口。最好的结果是王室不要把这些事捅出去,毕竟,弗瑞伽塔城的店里查出违禁品,钱又流向鎏金马车商行的账户,这件事还被炎誓家知道了,可谓最坏的结果。阿塔洛斯那个老家伙已经在自己面前分两次提起了“摄理香”和“鎏金马车商行”的事,显然他拿到了至少一张牌,而且,炎誓家一定在私下里关注着摄理香事件的调查结果。
某个方面而言,这东西被查出来了也是好事,毕竟,自己家已经毫无防备地用上好一段时间,若是不及时暴露出这个问题,是否自己一家,还有其他已经使用过这些致幻香料的贵族家,都会被幕后阴谋的设计者所拜访,然后逐一地暗中操纵。
借着这份庆幸,利弗塔尔公爵可以稍微放低一点姿态,去国王和摄政王面前表态,支持对鎏金马车商行的彻查。本应如此,可是,公爵将几位鎏金马车商行的投资者召集来开会的时候,对于深入调查运营负责人和神秘供货人这方面,罗莱塔伯爵似乎态度很消极,多少令人觉得有些可疑。
下了马车,走进国王的召见室后,利弗塔尔公爵才知道事情远不止他想过的那些。
弗瑞伽塔城给他惹的麻烦可不止摄理香。
拉卡乌斯国王陛下让公爵看了一件东西,那是瑟莉斯拉在暗黑船城网路市场购买的魔力驱动型魔晶贮存式的摄录播放一体机,播放了两样内容,一是“珍巧坊”店里发生的一切,二是地下奴隶拍卖会上发生的所有。国王依旧温文尔雅地吩咐利弗塔尔卿,请目不转睛地看完一切。
前一段比较短,在店长和店员毫无防备说出讨好城主的话语并试图对两位女士不轨时,他就知道这些人说的百分百是实话,晓得弗瑞伽塔城城主奥塔托尔给他闯了祸,说不定跟摄理香的购进很有瓜葛。然而后一段才是真正的重口味,让享受惯了锦衣玉食般高贵生活的贵族感到不寒而栗。几次试图呕吐都只能忍住,最后国王吩咐侍者拿来痰盂,他才终于没忍住吐在了容器里……最后,关键的一环还是在拍卖价最高的商品的交割过程,奥塔托尔因为巨款入账或许太过兴奋,忘记了戴上面具来收取拍卖参与者的税金,这下声音和面孔都暴露在隐蔽的摄像仪器镜头前,让人想为他开脱都变得极为艰难。
摄政王卡图玛斯直截了当地质问刚刚看完录像还没缓过神的来的利弗塔尔公爵,这种情况,身为一方领主,知法犯法,该当何罪。
公爵稍微冷静,深呼吸一下:“……按律,十五年有期徒刑,剥夺爵位、职务,并处没收全部个人财产。”
“很好,虽然没有具体说出是法条哪一条,至少内容还是记得很清楚,不愧是主内政的大臣。”国王很轻地拍手到,算是一种不太虚伪的褒扬。“卿认为,应该如何处置弗瑞伽塔城城主?”
“这……”利弗塔尔公爵的职业并非法官,他可不敢说自己职责份外的话,在这种场合,尽可能不要把自己卷进去才是最重要的,因此说话要非常小心,“臣下不是法官,无权给地方官吏判罪,这些证据应当提供给法庭裁决。而且,陛下有召见过奥塔托尔吗,我认为,他有义务为记录中的这些对他不利的地方进行释疑或者申辩。”
“我们要是直接召见他的话……他现在就应该在王宫的监牢里等待判决了。但是……那一定要从贵族院开始走程序,走到大法院,按照正常流程的话,审判下达下来,要四个月到半年。你希望他先在监狱或者某个被监视居住的地方先待上至少四个月吗?”
卡图玛斯的冰冷凝视让公爵想起冬日屋檐下悬挂的冰锥,锋利而危险,公爵审慎地品读对方游刃有余的坐姿和深邃的眼神,思忖着王室兄弟俩手里还有怎样的底牌,如果真的有,他想看看,是否足以严重到可以放弃维护己方势力下的此人:“请陛下和殿下明示。”
摄政王将一枚勋章、两枚徽章和一份半匿名的合约等证据摁在了茶几上:“这是证据提供人提交的一部分政务,它们跟踪了在拍卖会上拍下琉赛亚·月咏的买主,在他的法师塔岛上搜到的东西。”
合约上有弗瑞伽塔城城主的签名,就算没有个人印章,利弗塔尔公爵也认得那的确是奥塔托尔的自己和本尊签名,当然,笔迹这种东西,的确是可以狡辩模仿之类的理由蒙混过去。但那枚有着常春藤印记的徽章……
“一枚是银质徽章,上面镌刻着罗莱塔伯爵家的家徽;另一枚是金质徽章上面刻着,王立魔导学院第二法师塔的纹样。还有一枚刻印着七年前,也就是1319年年份的冒险者勋章【常春藤】。”卡图玛斯指着那三枚东西,综合它们所提供的信息,“我让宫内卿去查了,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只有罗莱塔伯爵家的养子,本国曾经的S级冒险者,‘彼方征途’小队的-【艾文斯】。那支小队在五年前的样子,出发远航,说是去寻找传说中的龙岛了,谁知道到底去了哪里。”
“会不会是什么人半途谋害了这支小队,或者他们遇难了,有人得到了这些漂流物?”
“谋害一支五人S级小队,是那么轻易的事吗?勋章和徽章保存完好,一点腐蚀都没有,光泽耀人,不太可能是漂流物,证据提供人说,是在一只被魔法严密封锁的贵重木匣中找到的,足以证明他们被保存得当,持有者非常重视。而且,持有这些跟罗莱塔家有密切关系的物品,你觉得需要多少理由,才能说得脱掉全部干系?而这样的人,一位持有【常春藤】勋章的法师,在海岛上独自建立法师塔,利用荒弃岛屿设置传送门捕捉异族奴隶,设置远离海港城市的地下拍卖会场,是在我国随便一抓就能抓到的家伙?”
“……没有大魔导师级别的能力,恐怕是做不到的。”公爵知道外海的那些岛屿非常遥远,起码是两百公里起步,一般的法师开传送门无法够到,有【常春藤】勋章这样,针对辅助型术者的奖励,便意味着这样的法师是能够做到的,而且他们的段位一般而言都不普通。“但这样单薄的证据,也不能证明心术不正的法师是在为奥塔托尔卿工作……合约并没有特别明确。”
“你怕不是忘记了什么。”卫队长柯克兰看不下去那中死乞白赖的狡辩和推脱,将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了茶几上,“是觉得被贩卖的‘商品’,都不会说话么。”
公爵心虚地问这些都是什么,国王的脸色已经有些少许的不耐烦了:“潜入拍卖会的线人,给我们提供了在那场拍卖会上几乎所有被购买的奴隶的去向,还有买主的信息。我们以‘本次暂不予以处罚’和带走奴隶作为交换,免除了买主的牢狱之灾和罚金,让他们履行保密的义务,如有必要,在法庭上出庭作证。我们安置下被拍卖的奴隶,并通过某些翻译法术获得了证词,所有在弗瑞伽塔城地下监牢待过的被拍卖奴隶,都声称见过城主的脸。”
面对这些厚厚的旁证,仅仅只翻了书页,公爵原本还打算硬一会的肩膀,一下子就如皮球泄气般怂了下去。奥塔托尔的确是旁敲侧击地暗示过手上有些有趣的货,但公爵不太喜欢来路不明的东西,就没赏脸去看,只管收来自城主的供奉金和好处费,在朝里帮他说话,打点关系,当做己方势力予以维护。没想到弗瑞伽塔城主还能给闯出这么大个祸来,着实让他在证据面前没法再绞尽脑汁地为之辩解。
但国王和摄政王这么一唱一和却又不想立刻逮捕奥塔托尔,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公爵只好低头,说两位大人究竟有何事需要我去置办。
“战争在即,我不想因为国内一些琐事耽搁精力,走法律流程,这次,兄长和我决定,稍微网开一面。”卡图玛斯将条件与要求一一道明,“在今后下不为例、交出帮凶、提供发出邀请函的客人名录,以及上缴至今以来所有奴隶拍卖会税金收入的前提下,王家这次不予重处,职位和爵位可以保留,罚俸禄三年。你告诉他,如果不照办的话,我们就让别的人才来接手弗瑞伽塔城。而且立即将他逮捕下狱,放置到战争结束之后再行审判。”
利弗塔尔公爵心里飞快地思量着摄政王的潜台词。他听出这次对北方灰矮人王国的战争规模可能要超过以往,否则不会为了尽快从边境贵族身上榨钱而放弃正常流程。他僵硬地点了头:“我会尽快将陛下与殿下的旨意带给弗瑞伽塔城主。”
“你尽管告诉他,如果想蒙混过关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乌鸦之类的东西在他城堡的窗前反复掠过的。”乌鸦在此地的暗语中是“不祥的眼线/目光”,这种场合下只可能暗示是摄政王的眼线会一直一直盯着。
“请二位放心,我一定会忠告奥塔托尔的。”
心情沉重地从王宫离开,烦闷的公爵立刻命令仆人,驱车去了罗莱塔伯爵家,会见了伯爵本人。
伯爵稍微沉默了一小会,还算痛快地承认了摄理香的供货人,还有协助弗瑞伽塔城主开展地下不法拍卖的法师,的确就是家族的养子:“交出他?不可能的,有着大魔导师级实力的冒险家,【常春藤】勋章获得者,神出鬼没是常事。这些年来,他与家族若即若离,心情好就带我们发发财,换我们的人脉和其他好处用,本质而言是基础的利益交换,没什么亲情可言,毕竟是我过世的堂兄的养子,虽然极有可能是私生子。罗莱塔家让他念上了好的法师学院,作为报答,他为我们效力过一段时间,之后就是纯粹的利益交换与合作。别想用我们家当做什么筹码来要挟,没用的。我们拿他没什么办法。”
“那你似乎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摄理香送给你还有我们?”
“既然现在都说明是摄理香了……那还能怎样,进一步稳妥地控制我们为他服务吧。某些大魔导师级别的人,思维方式不能用一般人的模式来概括,他们穷极世俗的一切,打算抵达魔法知识的彼方吧,也许。”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找你们和家族的人吗?”
“为什么不可能,悄无声息的交易与合作,王宫不可能每件事都知晓。就算知晓了,鸡毛蒜皮的事也不见得每件都管。”
“连家族都要利用的人,如果他回到这里,你会遂王宫的旨意,逮捕并移交吗?”
“不会,一是因为力有不逮,二是留着一位实力高超的家族法师,对今后有何不好。这个家族能够提供给他的东西也很有限,至于他要如何扩大优势,那是个人本事。反正,有星愿教会的加持,这个王国的统治者我不认为会换成别人来当。”
“真意外,你看得很开啊,罗莱塔卿。”
“言重了,不过是现实主义者的本能而已。公爵大人啊,有些条件是可以跟陛下和殿下讨价还价的,比起交出一个行踪飘忽的人,还是喊弗瑞伽塔城的奥塔托尔卿干脆点,把其他条件履行了吧。虽然要他肉痛一阵,比起牵扯我们到奴隶拍卖这件事里,至少我们的无恙,还可以保得他余生平安。哼,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做选择。”
几日后,利弗塔尔公爵亲自穿过传送门,来到了弗瑞伽塔城,与边境领主,子爵爵位一级的领主,奥塔托尔会面,转述了他在国王和摄政王面前的所见所闻。奥塔托尔的心同手脚一起凉透了,他完全能明白公爵大人在可怕的血愿王室兄弟面前承受过的压力,笑面虎和冷面狼人是市井街坊对于兄弟俩的中肯评价。
“余生自由,地位,收入,治下的领地,用最重要的金钱和你知道的一切的来交换,还算值当吧。对了,罗莱塔卿也有话让我转告你。”说着,公爵稍微瞥了一眼站在城主旁边的魔法顾问,抿了一口茶,将伯爵的忠告转达给对方。
魔法顾问只是恭敬地在听完公爵的讲述后,沉默地点头行礼,表示知会。
『把……的纪念品忘记收走真是一大败作,啧,现在拿回来恐怕很有难度,再考虑考虑。可恶,真的好想拿回来……』
“我……我会尽快给公爵大人答复的。”
“记住,不是给我答复,对这件事有权力回答‘满意’的,只有那两位大人。不要拖得太晚,哪怕是编纂、伪造,你也要做得像样,缴纳合适的‘罚金’,两位大人还是可以容许你继续做城主的,这是他们的宽容,好好铭记这份恩情吧,不然的话,你此刻已经位于阿瑟玛的牢狱中,跟蟑螂和老鼠做伴了。”
“明、明白……”奥塔托尔用僵硬的手拿起手绢,试图擦掉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其实,他这会视线都有点失焦了,脑海中浮着一座又一座的冰山。
城主沮丧得一夜没睡,沮丧还是一个方面,问题是钱。从几年来的地下奴隶拍卖会中,他抽得了不少“税金”(其实是交易中介费),为了以防万一,他存了一半,另一半要么投入了城市基建、外地的金融投资,然后就是打点王都的那些贵族……
“怎么办啊……阿里尔,求你帮我想想办法吧……只要能熬过这次的危机,弗瑞伽塔城还能继续为你所用的……”
白天伪装成城主魔法顾问,在城主身边恭恭敬敬陪站的某人,这会就是城主的座上宾和大爷,若是吸烟的话,城主还得恭恭敬敬点火,外加亲自奉茶的:“要我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