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背叛存在?”绯红魔女用勺子百无聊赖地敲了敲玻璃杯。
从高塔结束访问,回到村子里已经有几天,某日晚饭时间,瑟莉斯拉没头没尾地抛出这句话,惹得整个屋子里的人一愣。撇开晚饭惯例在炎誓家吃的琉赛亚和亚历克斯不谈,剩下来围着这张桌子的宅邸固定成员们心情和表情都很复杂,他们试图从女主人的表情里窥见她问出这句话的原由。
瑟莉斯拉让他们放松,自己并没有质疑在座各位的意思,只是从碧岚部族的一些旧事中忽然有感而发。
有人说自私,有人说利益,有人谈欲望,有人谈仇恨。
“非要说的话,我也算背叛了我的家族。”伊尼奥暂时放下手中的餐具,他的表情十分平和,“估计很少人会像我这样,是被逼迫到不得已而逃走,最后选择割断和舍弃。”
“你恨你的父母和家族吗?”瑟莉斯拉问他。
“比起恨,我更多的是为父母和家族感到悲哀。他们的思维和理念已经被家族旧训所固化,并且试图强行驯化我。若不是我因为罗莎的事而导致精神异常,我很难说自己会不会被他们潜移默化地影响,或者干脆控制——毕竟灰岚家族可不需要一位软弱的家主。”
“这么说,假设,未来有一天,我们跟灰岚家产生了任何磕碰和冲突,你也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同情和维护?”
“以我对家族的了解……多半是不值得同情之事。侯爵阶级一直无法晋升,同等竞争者之间,口碑和声望占很大因素。”
“对了,伊尼奥,问你个事,你家旁系有个叫做维修斯的兄弟,这人你如何评价?”
随着宅邸女主人的提问,肉眼可见这位公子哥原本平和的表情,迅速变成了在路上踩中臭狗屎的厌恶和嫌弃。以村邻们对这位精灵的性格评价来说,简直是温文尔雅又勤劳实干的好好先生,既然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
“狗屎。”本以为是言简意赅一锤定音,思索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够痛快,“烂人、人渣、恶徒——人模狗样,呿,这么说还不小心侮辱了狗。”
“举点例子。”图图利向他举了举有着半杯开胃葡萄酒的杯子,表示愿意聆听他由衷的憎恶。
“据我所知,追杀琉赛亚和亚历克斯的建议就是他在家族会议上提出,对提出不妥的路德维恩阴阳怪气地骂他懦弱。他是派遣杀手的直接执行者,不如说,家主将族内很多烂事都交给了他,相对的,据此巩固了自己在家族中恶棍的地位,有了很多可以制肘家主和长老们的把柄,活得相当滋润。并且对狮鹫军团也有着相当的野心,如果不是在飞行驾驭技术上有所欠缺,家父至少也会给他副军团长的职位过过瘾、镀个金。所以,他日常嫉妒路德维恩。”
“听起来有点普通,打手嘛,可以理解,但你为什么还能对他有如此多的怨恨,我觉得缺点让我们都心服口服的理由?”渡鸦弗雷追问他。
“就用最近发生在我身上惨事和切身体会来举例吧。”伊尼奥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气,结果气倒反而哂笑出来,“家母给我找了数位‘女仆’,每天轮流折腾我,给我喝那些绿色的不可名状的药水,想从我这里掏出个一男半女来。”
“嗯嗯,这我们都知道。”
“可好笑的是,某一天,我好不容易睡着,却听见侍寝的两位女仆似乎是在床脚窃窃私语。”
——你说,这大公子的身板,咳,身体条件就这样,能行吗?
——我看是不太行,他简直就像只风干脱水的鸭子,没啥油水。
——哎,家族的任务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我对此不报什么希望。
——我也是,要不是为了主母开的报酬,才不想来做这种无趣的工作,还搞得跟监狱里刑讯逼供一样。
——明天可以休息,我们还是去找维修斯大人吧,好歹他能让我们享受到一点身为女人的乐趣。
——我早盼着轮休了,要不是大宅里眼睛太多,我还真想和你一起去找维修斯大人。
——你说,如果我们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会额外给我们多少报酬呢?
——那肯定是会比家主和主母给的还多。名分什么的就不需要了,对我们来说,钱比较实际。
“卧槽,这个,够劲!”弗雷兴奋起来,渡鸦的尾羽都一翘一翘的,“你弟弟说大宅里有女仆怀孕了,结果是他的?”
“十有八九,而且都算是灰岚家的血脉,让我说,家里随便谁继承家主位,今后都不关我事。只是按照贵族家族的传统而言,算是旁系阴谋篡位,放在谁家,都是大逆之罪。他干得出来,我完全不意外。”
“有什么办法能分辨出亲子关系的话,对灰岚家恐怕是很大的冲击。”就连石裔魔埃奎斯都对桌上的话题开始感兴趣。
“有啊,血型。”弗雷用魔法在半空写出一些字母,“据我所知,精灵和矮人,与人类的血型稍有区别,精灵和矮人各多出一种。大公子,你的血型是什么?”弗雷这么说横竖都没错,伊尼奥更改了形式,入了冬青家,那也还是大公子。
“是O型。没记错的话,维修斯是A型。”
“有趣,下个月德菲茵会面,联络你的弟弟,让他等孩子生下来之后,采集一点新生儿的血,验验便知。精灵和人类的怀胎期差不太多,明年的这个时候,那就多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渡鸦朝主人眨巴眨巴眼睛,得到了主人赞许的目光,谁不爱候着乐子?
“将这件事记在日程表里,来年提醒我们,斯黛拉。”瑟莉斯拉直接给机械星仆预定了日程,后者回答记下了。此外,瑟莉斯拉暗暗佩服伊尼奥的心境,能将这种家丑和个人私事如此客观冷淡地陈述出来给众人听,这份心理素质,不得了。
妲莉雅似乎不太理解大公子的“宽容”,毕竟他是被施虐者:“为什么你没有告发那两位女仆?既然她们参与了威胁你们家族血脉正统的阴谋,而且,还那么对待你。”
“妲莉雅小姐,我听闻过您曾经侍奉王家,能理解您对此的敏感。在我看来,灰岚家的血债够多了,哪怕她们只是临时女仆,只是为了钱而听从某人,我觉得她们都罪不至死。无论是家父家母还是维修斯那边,任何一方都可以有一百种手段让她们死得非常痛苦。”无辜的罗莎成了井中亡魂,混迹于阴谋中的她们,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是对的。”
转眼已是金秋十月,理论上还没有过去的秋天,已经提前感受到极北之地南下的阵阵寒意,比前些年来得更快。收到寒潮警告的盟约诸国,早就进入了临冬的准备状态,并且就差一些收尾工作。
瑟莉斯拉再次来到王都,觐见王室,汇报德斐茵城与雨燕城的道路建设工程进度。进度一直按着工程计划来,不徐不疾,没有提前竣工的打算,当然理论上也不会延后的样子,完工的话,几乎刚好赶上本年度的冬幕节,若是雪能下得小一点,或者巡线除雪的人能勤快一点,这条道路还能为城池之间提供基本的交通保障。
国王拉卡乌斯非常期待这条道路的竣工,如此高标准的道路一旦畅通,便可从西海岸沿海城市保障雨燕城的发展和生活,改善西北边陲百姓的生计。最重要的是,成为其他城池之间道路建设的新范本。毕竟,高标准硬化三车道,这在王国境内实数首例。
这么多年以来,统治阶层从上到下都不算多么富裕,且不得不将财政投入应付战争及战争过后的重建,赈灾、安抚百姓等等,你说道路,有一条能走的主干道就行,质量便根据实际,阻碍交通了再修,花钱在地广人稀,城池之间动辄百公里以上的拉克索王国修高级公路,官方觉得肉疼,民间觉得不值当,唯有为了装点门面,王都附近出城的主路,会在一百公里以内是有人维护的平坦大道——仅仅限于平坦无障碍和明显沟壑坑洼,切石铺好路,也就王都和附近五十公里以内小镇之间可以有这样的待遇。
英明的陛下当然知道,好路会带来新的机会,或许会有更多的聚居点在好的道路中间临近的地方形成,最后成为村镇和新的城市。他对绯红魔女及其幕僚充满期待和感激,哪怕没有魔力炉这个,能让魔女从事十年道路修建,恐怕都能造福王国很多重要的区域。
出于感激,拉卡乌斯叫上弟弟,设宴款待绯红勋爵和咏风者,席间,瑟莉斯拉向酷爱吃瓜的国王,以及作为知情者的卡图玛斯,讲了讲关于灰岚家族大宅里发生的那些档子破事。
国王掐指一算:“不会捂太久的,我有预感,至多十几年,等那个孩子稍微长大,知人事,灰岚家族的矛盾就该正式爆发。届时,路德维恩就可以从梦魇之窟里逃出来了。”
“陛下,多嘴地问一句,等真相大白的时候,路德维恩能得到属于他的赔偿吗?”瑟莉斯拉还记得喀尔芙女士讲过的那些事,“我是指,剜下灰岚家一块肉,比如,狮鹫军团。”
“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是,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很难。”国王摇头轻叹到,“首先,就算狮鹫军团作为赔偿,划给路德维恩,他们都从灰岚家脱离,可他并没有能力养活整个军团。其次,在所有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灰岚家的家主依旧有两次可以折抵刑事判决的机会——第一次是依据古老的贵族特权,侯爵一级可以在王室和大众的监督下,付出巨额赔偿金,豁免;第二次则是在削除家主位、巨额赔偿的基础上,十年以下刑期,虽说一般至多服刑一半的年限,表现好就会提前出狱。”
“一般而言,所有的家主都不会让自己落到第二种情形上,他们会死命兜底。”
“亚历克斯和琉赛亚遭的罪就白遭了吗?”瑟莉斯拉对补充发言的卡图玛斯怒目而视。
“你别生气,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瑟莉斯拉一生气,连卡图玛斯都会觉得棘手,他当即安抚到,“你在战时营地对于路德维恩的逼问是附带解除桎梏条件的,所以那没法构成令所有人以及法庭、贵族院信服的证据。而且你没有大肆宣扬,想必也考虑到了我们的立场,不希望国家军队的士气因为‘背叛’这种事而受到挫折。灰岚家对此抵死不认账,更不会有赔偿,但我和兄长已经召见了古斯塔沃,对他进行了警告和责罚,未来五年,王室拨给灰岚家族的军费,除了立功的狮鹫军团之外,统统减半,减半的部分拨给炎誓家作为赔偿,再有下一次,我就解除他所有的军权,解散灰岚家族的部队。”甚至不用直接削掉他家主的位置,家族自然会赶他下台,另扶他人上台。
解除军权,解散家族军队,对于世代军勋的家族而言,可谓毁灭式的打击,即便还有家产可以保此生生活无忧,可是从名誉和声望上而言,已经算得上社会性死亡。
这样就算正义已得伸张?在绯红魔女看来,连最基本的审判和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都做不到,太憋屈了,她为琉赛亚和亚历克斯所遭受的追杀和苦难感到愤怒。
“也就是说,你们做不到真正惩罚灰岚家族,对吗?”现在瑟莉斯拉对于腐朽的精灵家族的厌恶理由,除了炎誓家的,还要加上苏赛塔那边的一茬。喀尔芙女士在谈及数百年前的恩怨时,提到过守护者击穿地下城的原由是因为自己的学徒遭到叛徒绑架,然而,学徒在落入陷阱的过程中,有灰岚家族的影子在从中作梗。
“除非这些人脑残到当真叛国,刺杀王室、教廷、还有像你这样有大功勋的重要人物。”
“是吗。”瑟莉斯拉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品味这句话。
“喂。”卡图玛斯希望她不要胡思乱想,置自己还有其他人于任何危险的境地。“你当初不来找我,是不希望跟王室和贵族扯上什么关系或者有什么瓜葛,对吧。”
“对。”
“那为什么现在会有这种危险的想法。”
“你应该了解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有仇必报的那种,连不爽都算,除非真的不值得在乎。卡图玛斯想了想自己没理由拦着她,贵族院里那些腐朽不堪的成员,也是得有高人去医一医,灰岚家族身为侯爵阶级,连公爵阶级的炎誓家都敢惹,的确是有点认不清自己的分寸。勋爵,还是“一家子”的勋爵,若是发生点什么冲突,那还真有得好戏看。“好吧好吧,我不拦你,但还请看在我们王室的面上,尽量将负面影响控制在合适的程度。”
“现在还早着,暂时没有直接冲突的想法,但以后想做的事情多了,惹人家眼红或者绊人家财路,人家要来找我碰瓷,可别怪我不客气。”
“那就是他们自己的眼力和格局问题了,我管不着。”
“暂时没有其他想要报告的了,准备告辞,陛下和殿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没。”瑟莉斯拉不喜欢用吩咐这个词。
“其实,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瑟莉斯拉努力没有当场拉下脸色。
心想我就给客气一下,结果还真有事啊?
“不必紧张,是一件已经派人出去调查的事,只是几天过去了,还没有传回有意义的情报,想问你们有没有兴趣。”
“兴趣?看来不是那种砸钱要我去办的麻烦事?”
“我记得你的从者是拉米亚一族……是这样的,一个星期前,在西海岸的菲瑟特海边,渔民受到了一伙骑乘着风蛇的雄性蛇人的袭击。”
“嗯,然后呢?”
卡图玛斯从笔记本下取出了来自港都菲瑟特的报告,上面言简意赅地记录了发现那些家伙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