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一个清晨,庞弗雷夫人左看右看,跟着满脸苦涩的弗利教授(我觉得他其实不知道这是什么黑魔法)上上下下检查好几遍,终于放我出了院。
“真是恶毒的黑魔法!”她一边抵在桌上写出院记录(弗利在旁边不明所以地微笑点头),一边挥动魔杖塞来一杯热巧克力,“小心些,莱斯特兰奇小姐,我看你体质也不太好!退出魁地奇球队后就不锻炼了,是吗?——弗利教授,别走,我们得谈谈你上次不打招呼就‘借’走医疗翼水银的事情!”
“啊?我以为可以……哦……好吧……原来不是啊。但我还要跟莱斯特兰奇小姐说点事……”
“不急在这一时。”庞弗雷夫人口气严肃,弗利顿时像被沙尾蝎扯住了袖子似的,站在原地垂头丧气起来:“好吧。”
喝完了,我把热巧克力杯放回桌上,最后看了这位据说“精通有关大脑的魔法”的教授一眼,走出医疗翼。走廊空荡荡的。我掏出怀表——还有两分钟上课,那就意味着接下来两个小时都没课。
何况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空像水洗一样清透,从这里望出去,下面变形术庭院中心的大悬铃木正在微凉的风里簌簌舒展枝叶。一些没有课的学生嘻嘻哈哈地聚在那边。轻快、愉快,几乎所有东西都在告诉我:逃个课,到下面去坐会吧。我不由自主扬起嘴角,转身预备下楼。
“雷思丽小姐?”
清亮的少女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时爱德莱德从另一头走来,怀里抱着她的小白猫,表情透出些微的紧张。
她看上去好多了,脸庞干干净净、眼睛也没有红肿,甚至那散发淡香的校袍上,还别着一枚珍珠胸针。
她走到我身边,拨弄了一下小猫脖颈上挂着的袋子,想鼓起勇气似的,抬起眼睛。
“……你想跟我去那边坐坐吗?”我说。
我指了指下面的庭院角落,那里长了一丛矮灌木,坐下后没多少人会注意。她愣了愣,转而笑起来,手指悄悄卷着头发的动作也停下了:“好呀,谢谢你。”
下楼时,爱德莱德一直抚摸怀里白猫的皮毛,直到我们在石栏边坐下,她终于轻轻把它放到地上。小白猫叫了一声,钻进灌木丛不见,而她琥珀般的眼睛看过来。我假装对那只猫的去向感兴趣,等着她说话。
“谢谢你那天帮我。”过了一会,她轻声说,“我……现在没什么可以回报你的,而且……说来、不好意思……”
“你说那些木片吗?”我转过头。她垂下眼睛点头,手指捏起袖口。我不由得想到她父亲被指认为食死徒的事情。报纸上那个男人被推进审判庭时,也这样手足无措地抓住紧巴巴的袖口。他现在进了阿兹卡班……可他的女儿连食死徒都不认识。我低着头犹豫了一会,还是看向她:“你之后有空的时候来找我拿吧……不过,里德尔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我——我听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人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像是要笑起来。
“谢谢……不过,你还是那么不浪漫!”她扬起的唇角隐约透出女孩曾经轻快的模样,但转瞬间被眉间的忧郁覆去,“谁说那是一个几十年前的人就不能爱了?谁规定了我不能爱他?……我看到你同情的表情了,听到这话的很多人都这样,不然就是自以为是的嘲笑。但和很多人不一样,你不是在看我笑话、心里自以为你比我好得多,才产生一点从上到下的怜悯,不是这样的烂同情,是吧?……我看得出来。你是愿意听我说说话,对吗?那让我说给你听,正好很久没人愿意听我说话了……我那时还很小呢!”
她的语调出乎寻常地变得活泼起来,仿佛回忆起了一生中的美好时光,琥珀色眼睛闪烁着光芒,“那是多无聊的时光啊。你肯定知道吧?雷思丽小姐,没完没了的社交,说来说去都是那一套。大人是这样,那些小孩更是,说着什么英格兰对爱尔兰的魁地奇球赛、德国魔法部的新政策、自己在学前或学校变出了什么一点也不新奇的花样,以为自己很高明,很吸引人,其实一点都不——我烦透他们了,真的,我父亲还说总有一天我会嫁给他们之中的一个——哈!我发誓要是有一天对这些平庸之辈产生哪怕一丁点欣赏,我也就完了。
“我是偶然在我叔叔的相册里找到他的。你见过那张照片,你就该知道,那一瞬间爱上他一点也不奇怪。”她高傲地直起腰,“不是我们熟悉的纯血,却能站在纯血们簇拥的地方,一个多么优秀、英俊的混血青年!我真奇怪我父亲和叔叔都不肯告诉我一点他的消息!可是,没关系,我上学了!你去过奖杯陈列室吗?他得过特殊贡献奖,奖状摆在那里,一些学生被罚禁闭时会去擦得干干净净。我在历届男女学生主席里找到过他的名字,我还听说有人考过十二个全优——噢,”她看着我,笑起来,“你的表情真不浪漫!同情我,但好像拿我没办法似的,有点像我爸爸和堂舅!你觉得我是爱他什么?”
“……脸,成绩,看上去官当得挺大。”我没办法地说。
“我以为你会温柔一点。”她比了个几乎是俏皮的手势,“好吧,我爱他,我非常爱他,爱他的幻影、想象,也许还是我自己的私欲——可你不要轻视它,我从没看出来这爱和别的爱有什么高低贵贱,要我说,这爱比许多爱明智!——你听呀,我爱他,并不损耗我任何一点的精神、心力。我自己做那有他名字的木片,教我的奥德莉也学会摆弄那些东西,你别以为那是苦工,我只感到和我心爱的人接近,只有愉快的幸福。反而是他给我带来无尽的活力。想到他,并不会让我苦恼,被嘲笑,也只是加深我对他们的蔑视,因为他们不懂得这样完完全全属于你一个人的爱!”她自顾自说,“他们在追逐里面煎熬痛苦,伤害人,受伤害,可我不会,我非常安全,我的爱也不会受损;我知道我可能永远得不到他,但那是我最初爱上他时就做好的准备,这就是我爱的唯一疼痛所在,可我学会接受了。”她拨弄了一下那枚珍珠胸针,“因为即使有别人得到他,我也不会知道,我不知道,那么他就永远是那张照片上青春不褪的人——啊,你真是……你是我见过第一个听完这些没有笑的人,不像我叔叔和我母亲。”她偏着头看着我,令人意外地问道,“你的魔杖是什么?梨木?桤木?山毛榉?”
“山毛榉……”我看她似乎想抽出我的魔杖,连忙捂住口袋,“我觉得跟魔杖没有关系。”
说真的,我听完什么爱什么爱……多少云里雾里。这是爱吗?……我不知道。我低头摆弄起衣摆。那个更多的抓住我的念头,是里德尔、伏地魔,跟她进阿兹卡班的父亲、她这学期以来所有遭遇的关系……笑?笑不出来,没有任何地方好笑……
“胡说。魔杖就是能反应一个人的性格,我小时候在魔杖商铺的宣传册上见过。山毛榉意味着内心包容而色彩丰富……”她耸耸肩,别过脸去,目光瞥过聚在庭院门廊的学生,身体抖了一下,仿佛终于回神,“噢。”她低声说道。
我跟着她看过去,却发现是一群格兰芬多和赫奇帕奇,他们围在一个赫奇帕奇男生周围,跟着他挥动魔杖——不知为何,一些高年级发出善意的笑声。爱德莱德的腰垮下去。她向灌木丛中伸手,低低叫了一声,随着沙沙的声音,小白猫奥德莉又钻了出来。
“我得走了。你知道的。”她的眼睛垂下去,离开前又抬起来,似乎想扬起微笑,“我还会来找你的……听我说说话吧,我母亲在草药商铺还有一些关系……我堂舅也还愿意帮我。”
我本来不想答应。然而,尤金纳德暑假时那番话又浮上心头——“羞辱、毁灭、恶劣的兴趣”——那天在魔药学办公室看到的红肿的眼睛——学生们的恶作剧——
“……我很忙的。”我干巴巴地说。
她金棕色的眼睛眯起来,大概是在观察我的表情。
“那我在你不忙的时候来。”她说,“放心,我知道别人什么时候讨厌我。你不是逃课了吗?我也逃了,不过,我打算去其他地方逛逛……”
她的声音轻下去,伴随袍角翻滚的斯莱特林长袍远去。不远处,微微摇晃的大悬铃木枝叶下,那些聚在一起的学生又挥了一次魔杖,动作像吹过庭院的风一样散漫随意。几个人打起了哈欠。
“哈——”
我在弗利的地下办公室门口打了个哈欠。这里跟斯莱特林地牢深度差不多,但没有向湖泊开窗,石墙合围,更加昏暗,到处都结上了灰尘和蛛网。办公室大门像井盖一样,黑铁围环上刻着一些简单字符。
弗利告诉我下午来找他,却没说是什么时间,我只好放弃午休早早过来,结果如今在外面连个座都没有地等着……
“咔哒”一声,井盖门开了,一只粉鼻尖的家养小精灵从漆黑的门洞爬出来。看到我,她愣了一下,转头用尖细的声音喊起来:
“弗利先生,天哪!”她玻璃球似的大眼睛溢满泪水,“噢!完了、完了,都怪克拉拉来得太晚!莱斯特兰奇小姐已经来了——”
屋里霎时传出一阵哗啦啦东西落地的声音。片刻之后,弗利出现在门洞后,微笑着对我招手。
他穿了一身深棕色的袍子,整个人舒展许多。“噢!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有空的话……你来得真早!请进,请进……啊,克拉拉,没关系,不用哭!既然这样,不用新做了,拿些厨房里现成的点心来就行,我们这就是个简单的下午茶,好吗?谢谢你。”
下午茶?我愣了愣,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短语,毕竟我只是一个来学额外课程的学生。但是,当我爬进门洞,整间地下办公室出现在眼前,我确实看到方形黑石头砌成的环形房间中间摆着一张小圆桌,上面已经放了一套金边瓷茶具,中间的茶壶口缠绕着小小的、不断生长、又不断回退回小花苞的瓷质白色小花,雾气氤氲而起。两把木椅隔桌相对。
环形房间的墙壁上刻着更多的银色符号。我下意识好奇地环视了一圈,却在目光转向办公室内部一张同样是环形的办公桌时,嗅到丝丝缕缕的咸味。
*……授予雷思丽.克劳奇一级梅林勋章……以表彰她对抗击黑暗事业做出的卓绝贡献……*
下一秒,一股淡香钻进鼻中,充斥脑中的咸味和条状的白色影子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极其浅淡的苹果花味道。耳尖一阵发热,我捂住鼻子;弗利已经走到了小桌边,把一瓶粉色药剂放在仍在不停开花的茶壶边。
“抱歉,我的封闭术太好,有时会忘了续迷情剂。”他拉开椅子坐下,倒了两杯茶,隐约能看到血丝的黑眼睛温和地看过来,“请坐。”
茶水的雾气模糊了我们之间的空气。弗利似乎完全不急,靠坐在椅背上,翘腿伸手在桌上轻敲。宽大的棕色袍子角落了地,他却一点没发现,看着自己敲桌子的手指,嘴一张一合,无声地念着什么。
寂静的室内,内袋怀表转动的动响就很明显。感到指针又转了一圈,我忍不住出声提醒:“教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他却像吓了一跳;翘着的腿迅速分开,撞得桌子甚至颤了一下。
“请别急!”他急忙忙地说,我惊异地看着他,可他好像没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教人东西的人,“我只是在等——没什么——我是说……唉。”他局促地叉了叉手指,深呼吸好几口气,语气终于平复下来,“好吧,没什么,不等了……我的安排,是、是这样的……这样,我得先给你解释一下我的理论——”
他起身拿出魔杖,挥了一下。
空气中出现一些丝丝缕缕的灰色雾气,逐渐组成云的模样,不过,这朵云还向外探出长长的触须,还有一些触须藏在它的褶皱内。弗利看着它,声音出乎意料地沉静下来。
“大脑。”他安然地说,“我们身上最神奇的事物。看到这些触须了吗?它就像饥饿的野兽,从不餍足地捕食周围的一切、我们自己的一切。我们通过它处理自己与周围世界的关系,作为回报,我们身上的能量超过一半也都供给给它。在清醒时,它主宰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他又横划魔杖,灰色的如雾大脑云变幻出三种符号,“依靠记忆——”他指了指最左边的符号,“情感——”他指了指中间的符号,“——以及认知。”
他转过身。我茫然地看着他:这跟我在图书馆看到的理论有点不一样……
“大脑封闭术最初作为对天生摄神取念者的反制魔法出现。据说一位女巫因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在周围无时无刻不属于自己的思绪裹挟中迷失了自我,最终痛苦自杀。而她的母亲在悲痛中发明了这门巫术。”
他轻点魔杖,雾气化作一个在尸体边捂住脸的沉痛女人。
“我的同事将之解释为‘她希望人们可以主动封闭大脑,以免对其他摄神取念者造成同她女儿一般的悲剧’。可我认为并非如此——大脑封闭术是一门复杂、而且普遍用处并不大的魔法。即使发展到现代,修习的人也非常少。
“我的理论是——她由于深陷过分深切的痛苦,却也不愿遗忘自己的孩子,尝试压制自己的情感与记忆,甚至……出于自己的意愿改变它们。”他轻声说,“这与大脑封闭术的进步过程也呈现出一致性:最初是压制它们,而随着研习的深入,你将可以只选择一部分压制、另一部分展现,最高明的封闭师甚至能伪造完全不同的记忆与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