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殊望着看不见自己的母亲。
晋阳,是他生长的地方,是他第二个“母亲”,雕刻了他一切行为,他喜欢往馎饦里加陈醋,又眷恋晋祠的柏树和难老泉,因此做梦也是在晋祠。
栖云站在他身侧,二人并肩屹立,顷刻间一切全部消失,原地只剩下了空白一片,温兰殊的身影被拉得好长,云暮蝉的景象快速移动,很快他面前就什么都没有了。
“立足过往,才能看到将来,知晓来处,才能明白归处。竹子高百尺,是因为扎根泥土,你的‘泥土’,就是晋阳。”栖云缓缓道,“可是你的母亲,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你。她总是会在做抉择的时候把你放在脑后,她照顾别人的孩子,她行走江湖却不告诉你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到最后,她赴了一场让她亡命的约定。”
栖云幽幽道,“她从未想过你。”
温兰殊冷笑一声,“她是我的母亲,我身上流着她一半的骨血,我的一切因她而来,这是养育之恩。而她为了更多人放弃我,并不是因为她不爱我,而是因为她更爱众生。有这样的母亲,我很骄傲,我为她而骄傲。让你失望了,我理解她,不怪她,她内心的挣扎不比我的丹毒轻松。”
栖云惊诧,手里的佛珠一停。
“这就是你的丹毒,蜀王李廓?真是可笑。你觉得爱就应该占有、偏爱、盲目?那你真是太可怜了,你没有遇见过博爱众生之人,而那些人的光也注定不会照到你的身上。你就像暗处的青苔,永远厌恶光芒,永远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私普照的光。”
“你跟云暮蝉还真是像。”
温兰殊自豪一笑,“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我和她同样爱着很多人,也爱着晋阳这片水土。”
说罢,温兰殊合上眼,面前当即出现了难老泉的场景,泉眼汩汩往外冒水,他竟然掌控了因丹毒而导致的梦境。
“没有什么是不老的,所谓难老,是一种不可能的祝愿。”温兰殊手撑着难老泉旁的栏杆,“但是晋阳城永远不老,千古兴衰,梓泽丘墟,晋文称霸却难逃三家分晋,现如今,还在的也只有晋阳城。就算我看不见,到不了,它也一直在我心里。”
温兰殊越说越激动,他在这场梦里汲取到了无限的力量,甚至让他一改之前的绝望与颓丧,主动控制起梦境来。
他要醒来,他要看见父亲,看见萧遥,看见许许多多还担心着他的人。
……
“不是的,有用的,有人在意的。”
“我相信你。”
“公子单纯,容易被坏人骗,我呢,得帮他看着,谁骗他,我就把谁大卸八块!”
“对不起,子馥,我骗了你,其实我从不后悔遇见你。”
……
温兰殊深吸一口气,重获力量的他面前出现了一道曙光,把他本就鹅黄的衣衫映照得更加金黄,整个人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我要回去了,回到现实,那里有很多爱我的、我爱的人。”
他略微停顿,面前出现了一道门。
“我不能没有他们,他们也不能没有我。”
他越过那扇门,迎面而来的是睽违已久的母亲。云暮蝉身着一袭短打,没有任何华丽修饰,古朴女英剑负在身后。温兰殊犹犹豫豫不敢上前,那是给予他生命的人,他身上的一切因她而来,所有人都在说他酷肖母亲,然而独独是他这个最像母亲的人没有见过母亲。
“殊儿。”云暮蝉温柔地回过身,“我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看来,你已经破解了迷障,那为你设计的毒药冠了我的名字,其实,这并不是你的恐惧,而是我的。”
“娘。”温兰殊喊出许久未曾喊过的字眼,泪水夺眶而出。多少年了,他想念母亲,却只能望着蜀葵花,想象母亲还在的时候会如何,“您为什么要怕呢?”
“怕……很多人不理解我。”云暮蝉站在山巅,远处华光万丈,岑峦叠嶂一时被照耀,云海浮动,掩映着芸芸众生,“包括你父亲也是,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赴一个必死的局,因为我又一次选了‘大多数’和自己不认识的人,死于群盗之手。”
“你们明明是我最亲的人。”云暮蝉坚实的臂膀微微耸动,山尖风很大,她紧皱着眉头,眉心浮现一个川字,说起来,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做那么多,她的爱很缥缈,包括水土山川,包括羸弱百姓,唯独无法聚焦在自己亲人身上。
温兰殊迎风上前,“我明白您,父亲也是。如果没有您,父亲绝对不可能成为一国宰相,他也一直在想念您,他也走了您走的那条路,所以,您为什么要害怕我们不理解呢?”
云暮蝉笑了,眼角一滴泪被风吹散,“我常觉亏欠你们。”
“哪有亏欠?我们要做的事一样啊。”温兰殊望日,他看不见长安,在经历一切惊涛骇浪中,内心终于得到宁静,“我想,我已经想好要怎么面对了。”
云暮蝉侧脸看孩子,“哦?”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蝉至高至洁,才不是毒药。
温兰殊淡然道:“我要走您和父亲一样的路,比起骨肉血脉,我觉得这才是传系。”
“去吧。”云暮蝉衣袖扑扑作响,坐到那颗古松树下,“我看着你走。”
温兰殊顺着台阶,面前又出现一道门。
他不知道云暮蝉看了他很久很久,泪水止不住往外流,最后一句话夹杂在风里,温兰殊没有听见。
“阿娘也为你骄傲。”
一觉醒来,温兰殊听到居室内有嘶溜嘶溜的声音,他床上盖着一层层毯子棉被,旁边的枕头还有凹下去的印子。
他扒开厚重的毯子,直直坐起,忽然鼻子一养,打了个喷嚏。
外面吸面的声音停止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红线、卢英时还有裴洄愣在隔断的屏风处,一个个像木头人。
红线率先扑了上来。
“公子,你终于醒了呜呜……”
两个小男孩也扑了上去,温兰殊哭笑不得,一醒来就大喜大悲的,三个圆滚滚的脑袋黏在他胸膛那里,像是走过草丛黏在身上的苍耳,怎么扒都扒不下来,他只能抽出自己的胳膊,轻拍几个孩子的背。
“好了好了,别这么激动。我们现在是……在哪儿啊?”
“晋祠旁边的青松观。”红线先起来了,抹着眼泪,“萧遥来晋阳了,正在城中议事,晋阳府君安排他做了守将,他们正商量着兵发洛阳呢。”
一觉醒来,真是恍若隔世,“现在两京是个什么情况,你快跟我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