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旁边挪了挪位置,又冲九十四招手:“过来烤火。”
九十四走过去,将手中书卷放在长凳一端,刚挨着阮玉山坐下,双手便被抓过去,捂在阮玉山掌心。
阮玉山双手包着他的手,揉了揉,又放在嘴边“呵”了口气:“冻成僵尸了!”
九十四习以为常。
他早前天天都在巴望着阮玉山不要长嘴,后来时时也觉得那样会很寂寞。
所以现在只是偶尔希望阮玉山不要长嘴。
然而阮玉山的嘴并不能随他心意说变就变,于是九十四学会了对此简听则明。
简单挑着自己愿意听的听,世界就明亮了。
——这词也是他当年从饕餮谷那一沓残纸破书上学来的。
阮玉山给老头子准备的立冬宴统共有那么几道菜:山海乳鸽、炖吊子、屠苏酒、糖蒸酥酪,三不沾,加一个老头子最爱的芋头千丝酥饼。
菜不算多,只是难在费时费力。
其中要属那道山海乳鸽工序最复杂。
且不说前期要如何清理内脏,再去腥提鲜,将乳鸽肚子塞满前一日才从山下码头连夜送来的活鲍鱼和新鲜虾蟹,再取这些海货最嫩最劲道的部位在熬制了一夜的山菇骨头汤里面焯过便照火候依次放入鸽肚子里烤制,其中每一步都得掐着时间算,多烤一分不够鲜,少烤一分不够味,光是上述那道山菇骨头高汤,便要盯着熬上半夜。
待鸽子烤好,当即要用高汤彻头彻尾地淋上几遍,随后再在烤得玻璃一般透亮酥脆的鸽子皮上浇一层薄薄的饴糖,风干至下半夜,这道菜才算能做好上桌,让人一口下去被肉里的汁水鲜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接着便是那道三不沾。
三不沾的食材并不稀奇,无非是些蛋黄、粉和糖,难的是做法。这几样混在一块,放进锅里,要做到不沾筷子不沾牙也不沾锅,就得整夜不停地翻炒。
偏偏老爷子就好这口,恰好满府里又只有阮玉山最能掌握火候,次次做给老爷子的这道菜,筷子一夹起来是糖丝连着糖丝,但吃进嘴里又最是甜而不腻。
光这两样就足够人忙活一个通宵,其他的好玩意儿譬如要在山上取最好的药材研成粉末再在井里放置一夜的屠苏酒、用半年的米酿来做的蒸酥酪,还有取刚满四个月的小羊羔子的羊下水煮的炖吊子,这些无一不麻烦,也无一不美味。
阮玉山一整晚在几个灶之间忙前忙后来回打转,九十四是看得直打瞌睡。
更烦的是每每靠在阮玉山肩头打上不过片刻的盹,此人就又要起身到各个灶前巡逻,时而翻炒这个锅,时而加大那个灶的火。
当阮玉山于子时三刻第十八次在九十四身边起身去检查火候时,九十四心里的火苗已经跟灶里的一样旺了。
他神色冷漠地坐在凳子上晃了晃眼珠子,忽然起身,直冲冲朝伙房外的那处卧房去:“你做饭吧!我要走了。”
“反了你了。”阮玉山可不惯着他,坚定地认为两个人必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二话不说伸出胳膊就逮住九十四后衣领子,“这饭替谁做的?你好意思去睡觉?你睡得着?”
九十四侧身打开阮玉山的手,胳膊还没扬起来,余光就见阮玉山弯下腰去了。
再下一瞬,他跟个麻袋似的被扛到阮玉山肩上。
阮玉山一脚踹上伙房的门,将九十四运回长凳上,才扶着九十四坐正,还没开口训斥,就见九十四跟没长骨头似的轻飘飘地往他腿上倒。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没骨气。”
说罢便挑了个合适的距离坐下,方便九十四脑袋枕在他腿上。
伙房里关了门,除了通风的烟囱,再没寒风钻进来。
九十四半阖着眼看着眼前灶下的火光,困意翻涌不止。
他将手举过头顶,在阮玉山周围四处摸索,总算抓到阮玉山的手腕,牵引着拿过来,再把脑袋微微一抬,就将阮玉山的手垫在自己半张脸下。
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阮玉山掌心蹭了蹭,像是让自己的脸和阮玉山的手磨合过一般,总算安分了。
“阮玉山,”九十四轻轻叹了一声,“我想睡了。”
阮玉山嘴上不饶人:“不准。”
随后却将另一只手挡在九十四眼前,遮住不远处刺目的火光。
九十四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感受到自己的睫毛扫在阮玉山的指节皮肤上。
他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双眼,触碰到的是阮玉山修长的手指。
九十四没有把手放开或是拿下去,他将指腹一点一点沿着阮玉山的指根摸到指甲,随后很轻地攥住。
就是掌心攥住的这两根手指,在那个他不慎被人下药的午后给了他的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经历。
九十四虚虚握住阮玉山遮在他双眼前的手,感觉自己的骨头和身体隐隐发烫。不知是因为靠近了火,还是靠近了阮玉山。
他陷入一阵持续的沉默和怔忡,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在回味什么时,睡意已将他最后一丝清醒抹去。
阮玉山感受到那两扇浓长的睫毛在自己手心渐渐停止了扫动,便知这人是睡着了。
他坐在原位默默地守了一会儿,估摸着自己又要起身去其他灶前检查火候翻炒锅底时,先将九十四小心抱起,放轻了步子走向后方屏风,绕过屏风后,把九十四放置在那个供人休憩的软榻上,再缓缓退出。
夜里风渐渐大了,风吹的声音仿佛从细小的呜咽化作鬼哭似的哀嚎。阮玉山先搅了搅锅里的高汤,又去炒了几下三不沾的糖粉,最后才开门朝隔壁院中的水井走去。
他来到屋檐下,见着院子里的石阶下方已积了两寸来厚的大雪,便转身先把伙房的门关上,一来防止风声吵醒了九十四,二来免得大雪吹进去,把九十四给冻醒。
井中镇着屠苏酒,阮玉山把酒罐子捞起来,仔细检查一番,确认罐子在刚才的风雪中没打翻也没渗水,才又放回去继续镇着。
待他一面拍着肩上和头顶的雪花一面走回去时,远远地便瞧见厨房有火光透出来,是大门被人打开了。
阮玉山皱着眉头快步向前,思索那门是不是被风吹的。一时又担心是谁半夜前来探望却忘了关门,吵着冻着了九十四。
直到拐进厨房的院子,他蓦地停下脚,皱紧的眉头才缓缓松开。
门前干枯而瘦长的交横树影下,九十四抱膝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歪头打着瞌睡。听见他回来的脚步,人还没醒,先睡眼惺忪地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一阵轻盈的白色雪花呼啸着卷向九十四,雪浪尚未靠近,便被屋子里暖烘烘的热气吹散了。
九十四揉了揉眼睛,看见阮玉山站在月洞门前,正逢眼角处落了一粒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