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的脚步声远了。
九十四一个人在摇椅上坐了很久。
他蹭掉了阮玉山傍晚沐浴后替他穿好的新鞋,屈起膝盖,像过去在饕餮谷时睡觉那样蜷缩着坐在椅子里。
前一夜下了大雪,今早起来山上又放了晴,半日的暖阳照下来,雪化了大半,外头却更冷了。
九十四顺着自己的脚腕摸到膝盖,揉了揉,又隔着裤子似有若无地用指尖轻轻挠着,眼神随着阮玉山消失在假山后的背影变得空洞了。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阮玉山走过的路上,又放空了半晌。然后打了个呵欠,意识到自己该睡了。
屋里的炭火床褥都已备好,九十四却无心进门。
他侧了侧身,紧靠着摇椅,闭上眼睡去。
睡梦中他又回到十五岁生辰的夜晚,自己被那个强壮的驯监哄骗拖拽殴打着,血肉模糊地躺在铁皮房子的地板上。
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做这个梦了。
九十四双目紧闭,睫毛抖动,卷曲在身前的双臂不自觉地绷紧,两手握紧,攥得指节泛白,软骨暴立。
梦中最后一刻他用铁链生生勒断了驯监的脖子,因此梦外他的双手猛地一颤,接着梦便醒了。
醒来时侧脸有大片温热的触感。
九十四抬手一摸,没摸到自己的脸,摸到一个青筋交错的手背。
是这只手一直托着他的头,以免他撞到摇椅的棱角上。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貂领狐皮大氅,上头绣着阮玉山惯穿的麒麟纹。
耳边又是那股子熟悉的嘲讽语气:“我不过半夜不在,有的人便要把自己冻死了——就你这模样,还成天想我解了刺青放你走。放你半日,你能活得到山脚下?”
九十四盘在椅子里,既不吱声,也不抬头。
阮玉山察觉到此人有几分异常,正打算俯身去看,就听九十四叹了口气:“阮玉山。”
阮玉山挑了挑眉毛,停下正要俯身的动作:“我以为你嘴皮子冻掉了。”
九十四无心与他斗嘴,侧着脸在他掌心躺了会儿,又开口:“我做了个梦。”
阮玉山不以为意:“梦见什么了?”
九十四说:“十五岁那天,我被驯监——”
他顿了顿,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句将这话说下去。
险些玩死?似乎带着些歧义。
引诱强/暴?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很无辜的位置。
毕竟当年最后死的人是驯监。
他沉默了片刻。
就是这相对默然的片刻中,捧着他的那只手微微一僵。
九十四从这忽的僵硬中意识到,沉默才是最大的歧义。
他垂下眼,等着阮玉山把手拿开,又或是追问下去。
哪晓得阮玉山只是把手更摊开些,指尖兜住他的下巴,低声道:“不高兴的事,少想。”
他眨了一下眼。
俄顷,摇了摇头,突然说了一句听起来不相干的话:“我只是有些害怕。”
又道:“你不要生气。”
这话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由来的。阮玉山竟然听懂了。
——九十四什么都知道。
知道两情相悦过后理所应当有鱼水之欢,也知道欢好肉/欲为人之常情,更知道那么久以来阮玉山即便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也仍旧依着他的性子,日夜同床共枕肌肤相贴却坐怀不乱。
这是阮玉山第一次见九十四为自己开口解释。
“十五岁那天,驯监给我吃了很多药。”
三年多来,九十四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件事。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族人,他也不曾坦露过这个秘密。
可眼下说出口,竟是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平静。
“我吃了不少,也吐了不少,但味道我全忘了,自己吃完药是什么样子,也忘了。”
他唯一清楚记得的是驯监赤裸在他眼前的身体,以及那个笼子里混乱的淫靡之声,还有一幕幕叫他作呕的悲凉场面。
“我被药废了。”
九十四低垂的睫毛簌簌一颤,抿了抿嘴角,才继续解释:“……从里到外。”
阮玉山从未料到那日在燕辞洲发生的事并非是九十四所经历的第一次。
更没料到眼前这个一生要强的人会把如此不堪的往事说给他听。
无非是因为他假意赌气离开了一个晚上不到的时间。
早知如此,他是宁可把九十四成日拴在裤腰带上,行动间带着,也狠不下心甩袖子离开半步。
阮玉山把手绕到九十四脖子后方,弯下腰,裹紧了九十四身上的大氅,准备把人抄起来抱进屋子:“走,我陪你去睡觉。”
九十四却按住他放在自己后肩的手腕,阻止了他,还有话没说完:“我上一次做这个梦,是在四方清正,被纪慈算计那天。”
这事儿的日子阮玉山倒是记得。
他算了算,距今也有一个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