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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尾,深冬里下起一场冰冷的雨。
温听睡得迷迷糊糊,放在枕头底下的手机持续震动,她接起。
“马上下楼。”断联一个月,他的声音变得疲惫沙哑。
温听没有多想,披了件棉服下楼。
方才还温和下雨的天气,忽然雷雨交加,雨水不断砸到水泥路上,声音响亮。
在狂风呼啸中,温听听到门板被敲动的声音。
打开门,张洲站在门外,他外套上挂着水珠,头发尾端已经淋湿。
他掀起眼皮,雷电照亮他泛红的眼尾。
“你先进来。”
温听拉住他往屋里带,他的双腿好似被灌了铅,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她隐隐感到不对,问:“怎么了?”
“陈连凯死了。”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乌云密布的天空,雷声炸响。
在滚滚惊雷中,温听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陈连凯死了。”
他的手死死扣着门框,眼睛泛红,紧抿的嘴唇不住颤抖。
陈连凯,是皮蛋的大名。
寒假期间游戏单爆满,皮蛋想多赚点钱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今天傍晚的时候,他心脏骤停,重重摔在地上。
皮蛋爷爷听到声音上楼查看时,皮蛋已经失去意识。
虽然已经在最短时间内送去医院,但仍然回天乏术,就在刚才,医生宣告抢救无效,身亡。
温听几乎说不出话,“走。”
两辆自行车飞快奔向南城医院。
这场冬雨没有停下的兆头,豆大的雨点疯狂拍打下来,狂风席卷起雨衣。
在那条每天与皮蛋说早上好和明天见的路口,温听看见皮蛋家灯火通明,门口已经汇集了好多人,而那个总是亮到很晚的房间,现在却黑着。
他们骑得更快,好像只有亲自见到他一动不动的样子,才肯接受那位胖乎乎的贴心伙伴,突然的离去。
……
皮蛋爷爷每天以泪洗面,实在操持不了葬礼,小北港出动许多人担起丧事重任。
葬礼在皮蛋家里举行,外头的场地上搭了棚,棚下摆着好几张圆桌,那些用作餐桌,答谢前来吊唁的宾客用的。
屋里红绿锦缎挂在房梁,空荡荡的屋子里支满了花圈和挽联,灵堂两边燃着白蜡,骨灰盒摆在正中央,上方摆着他笑容灿烂的遗照。
那张遗照还是南职校牌上的,他的校牌经常被学生会拿去扣分,学生会总说他的照片笑得肆无忌惮,看着就不像是遵守校规的人物,现在,照片已经成了沉闷的黑白色。
很不真实,明明前段时间,他还在众人面前举着烟花兴奋大叫;明明前几天,他才赚了一大笔钱,在群里信誓旦旦说着要请大家吃牛排。
魏书桃赶到时,脸上的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见到灵堂上的照片,她忽然放声大哭,“你有病啊,这就是你说要请我们吃的饭!”
这回,不论她骂得多难听,皮蛋都不会再举着薯片讨好她了。
皮蛋爷爷和皮蛋表姑穿着白色布衣跪在蒲团上,每有人上前吊唁,都需一同磕头。
皮蛋家亲戚不多,除了表姑没有能守灵的女性亲属,她跪了三四个小时,温听过去换班。
满堂前来吊唁的人都在抹眼泪,皮蛋还没有过十九岁生日,年纪轻轻,说起来全是遗憾。
这么近距离端详那只骨灰盒,温听才感觉到他是真的离开了。
嬉皮笑脸叫她温听妹妹,书包里总是带着零食的人,就这样不带任何预兆地,彻底消失在生命中。
张奶奶走过来,擦掉温听脸上的眼泪,又将她扶起来,“囡囡,我来,那胖小子对我好,我都记着呢。”
温听和魏书桃站在一起,没过多久,皮蛋爷爷也走了过来。
张洲穿着家属穿的孝服孝带,代替皮蛋爷爷守灵。
他状态不好,平日里嚣张的人此刻仿佛被悲痛压垮,他垂着眼,肩膀垮塌。
皮蛋爷爷看着两个女孩,苦笑着说起皮蛋的生平。
“那小子生命力顽强,这么小的年纪没了爸妈,我一直怕他会长歪,其实他特别懂事,学费生活费都是靠自己挣的,还总是有闲钱买大鱼大肉……要是知道他会为此丧命,我一定不让他自己去赚钱……”
“当年他爸妈在高速上吵架丧身,之后他就再也不允许身边的人吵架,我跟他表姑闹矛盾,他就拿着一堆零食过来,跟我们说要友爱和谐,生气不好。”
皮蛋爷爷痛哭起来,“是烦人了点,可我真的很为他骄傲。”
往日一切吵架拌嘴被皮蛋劝告友情第一的片段都有迹可循,可惜再也没有人为他们之间的友谊保驾护航。
出殡的日子是请大师挑选的良辰吉日,皮蛋爷爷带着孙子走出家,身后跟着皮蛋所有的好朋友,浩浩荡荡一行人,送皮蛋入土,
呜咽哭声穿透有序排列的乔木,荒凉的枯树枝上,有鸟雀飞起。
魏书桃擦掉遮挡视线的眼泪,她看到路边还有几个尚未消融的雪人,丑丑的,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温听突然觉得很遗憾。
“早知道,那天应该和他再打一会儿雪仗的。”
魏书桃也忍不住了,哭着说:“下辈子,我还要和皮蛋做朋友。”
鞭炮声响起,在他们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漫天的黄色纸钱飘洒开来,最后落到路面上,雪人被黄纸遮挡,再也看不见模样。
温听知道,她再也不会喜欢冬天了。
南安镇红白事都会宴请亲戚邻居吃饭,三人坐在圆桌旁,一口没动。
温听将一张拍立得相纸交给张洲。
这是迎新晚会那天,皮蛋拜托温听拍的合照,张洲在台上弹琴,皮蛋在台下比耶。
他说两个大男人拍这样的合照怪怪的,不好看,到最后相纸也没要。
温听没丢,一直放在家里。
张洲收下,“谢谢。”
礼貌疏远,他从来不对她说这个词。
“张洲。”
少年垂眼,始终没有回应。
这个季节还真是漫长而充斥着悲伤色彩,温听感觉到了,有些东西正在随着友人的离开,偷偷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