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韶寒猛地捂紧了手腕上的平安锁的铃铛,在一个胖壮男人的膝上醒来。刚才人力车狠狠地颠了一下,把秦韶寒颠得清醒了,这会儿才让他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里。
1911年前夕,南城的冬拉开了序幕。秦韶寒正坐在人力车上,刚刚靠着身边男人的腿睡熟了。
“睡糊涂了?”男人宽大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声音喑哑却努力地试图透露出一些温柔,“我们要到南城咯。”
秦韶寒年方十三,尚还稚嫩,他揉了揉头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含糊:“林爹,我们下车就要开场吗?”
“大约是的。”林禄升摸了摸满是青茬的下巴,“你还能唱吗?”
秦韶寒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能。”
人力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秦韶寒一个趔趄,差点栽了。
“嘿!”林禄升立马扶住秦韶寒,往前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是在怨车夫刹车猛了。车夫忙喊了两声“对不住”,然后掀开了车棚顶。
林禄升自己先下了车,然后一边把秦韶寒扶下车一边伸手给他脸上的披风掀开一些,带着口音嘟哝道:“勒样捂到,人还想着你是个坤泽……”
随着披风被林禄升扯开,层层叠叠的披风下隐隐露出一双眼睛,沉默地打量着这世界。那张裹得严实的脸也终于是隐约探出来了一些。
平心而论,秦韶寒的五官对于乾元来说,有些太秀气太妩媚了些,但是男性乾元的性质让他眉宇间又莫名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英气。如戏院班主所说,他是天生的乾旦。不止身材样貌出众,外加天生基础扎实,三岁学戏,七岁登台,九岁已能获得满堂彩——这是人们眼里的秦韶寒。可唯有秦韶寒自己知道,他不是这样的“神童戏子”;是因为有个秘密,有且只有他自己能知道;又换句话说,哪怕别人知道,也不会信。
大约就是,他隐隐约约记得他“上辈子”(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描述)闭眼之前也是个戏子。无名无姓,奈何技艺实在了得,先天条件与后天能力实在优秀,于是在会馆和戏楼里每每得头牌;而他此生的荣誉,自身年龄小可塑性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十之八九的技巧和动作来自于“上辈子”的记忆。
据他此生所处的世界不多的了解估计,他的“上一辈子”大约比现在更早了一百余年。总之即使生活出不了什么问题,秦韶寒还是觉得自己谨言慎行的好。
他最苦恼的莫过于随着年纪增长,关于孩童的身体里装着的成熟灵魂便开始孤独,迷茫。可别人不懂,例如林禄升觉得自己的心眼已经足够多,此时也摸不清这个娃娃为什么时不时低落的情绪。他只得抬头,陪着这娃娃观察着南城,这个万众向往的地方。
“幺儿啊,你晓得不,南城是个宝地方。”林禄升声音带着浅浅的憧憬,“宝地方,别个都是要争嘞。”
林禄升在群山峻岭的黔市奔波了大半辈子,标识物一般的山区口音也掩不住他对于南城的期待。
期待什么呢。
人家口中这“宝地方”一日复一日的奢靡,他们还不曾见过;只是秦韶寒眼瞧着这——破碎的石砖压不住破屋里的长吁短叹,还有石砖脚边踩着的青苔,青苔周围冒出鲜嫩的草芽,无声无息——只觉看着比他上一世还苦,还让人莫名就想落泪,于是长叹一声,不多言语。
此时余烬未散,南城,像一只落魄的兽,喘息着舔舐身上的伤口。
能容得下秦韶寒复盘的时间不多,戏院班主和其他龙套洒扫也接踵而来。他们下午抵达南城后的第一场戏当天晚上就要开演。秦韶寒是男乾旦,又是主角,自然是最早就开始往身上一会儿穿红戴绿一会儿涂涂抹抹。班主老杨巡回看了一圈,在他身边坐下了。
秦韶寒不知老杨要做什么,刚好满身满头的珠翠罗绮,动也动不得,干脆也没有刻意扭头理会老杨。他沉默地看着镜子,看着自己被打扮得像个要出嫁的姑娘,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着实好看。饶是秦韶寒自幼多次这样浓妆艳抹,也忍不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了两眼。趁着林禄升给他整理发饰的间隙,他不自觉地抬起右手,用手指背轻蹭了蹭自己的下颔。是自我欣赏的意思。
老杨似乎因为秦韶寒没注意到而有点不自觉地尴尬。他挪着凳子凑到秦韶寒旁边坐下,似乎想搭话。
“结束了你记得去见一见季先生和孟夫人,感谢一下他们。”老杨金银戒戴满了的手指敲了一敲桌子,“你是“门面”,别不懂事。”
秦韶寒正被林禄升定妆呢,任人摆布着,于是一个眼神也没分给老杨——尽管,即使他不在化妆,也不会给老杨分一个眼神——语气很淡:“谁啊。”
“给咱提供戏院的老爷和夫人,可得尊敬着点。”老杨想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向往的神色。他斜眼瞟着秦韶寒,有点期待着他的反应;尽管他知道,这个早熟的孩子大概率不会特意给这种位高权重的人好脸色。如他所料,秦韶寒果然没给他好脸色,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斜一下:“去不了。”
“幺儿不去就不去呗,强勉能出来什么好结果。”林禄升不管老杨有没有往后说,就赶紧护他,像母鸡护着自己的鸡雏。
林禄升没文化,一辈子都在戏院化妆打杂。他无儿无女,回贵市老家碰上无父无母的秦韶寒,就把他带到了戏院。这一带,本来是想让秦韶寒混口饭吃,意料之外地,居然刚好被老杨看上了。如此,秦韶寒逐渐成为了年纪最小,但是名气却最高的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