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魔君亲随,银甲卫。”巫蕴回答。
上百人统一身着银甲,脸覆银面,背负长刀,像一颗颗尖锐的冰晶,竖直插在盆地中心的空洞旁,如同藩篱。
那空洞巨大,黑漆漆的一片暗,仿佛能吞天噬日,盯着看久了,似乎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直堕无间地狱。
殷珅站在方阵之前,负手而立,声音被风吹上来,冷冽如刀,刮擦着耳膜,“……再无退路。”
“轰隆——”
远方回以连绵惊雷,密云翻涌而来,纠如龙蛇,仿佛狂奔的坐骑。
殷珅望向其中一片迅速逼近的阴云,张开五指,紫色火光喷吐着,煅烧出一柄暗红古刀。他信手一挥,刀光破开寒风,将其一分为二。
剧烈的电闪雷鸣之后,两片云合二为一,激涌着扩散开来,将盆地四面包围,仿佛暴怒的浪潮,即将淹没一切。
殷珅仰头,对着半山腰的阿也无声地动了动嘴唇,随即腾空而起,率领银甲卫迎战。
他只说了一个字,“跳。”
天边的银甲与电光相互冲撞,洒下大片血光。阿也偏过头去,琢磨殷珅的话是否值得信任。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能感觉到殷珅在玩世不恭的态度下,暗藏一片真心,但同时更加疑惑,难道仅仅是因为血缘,才让人愿意如此大费周章,做到这一步?
阿也直觉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所以答应来此,暗自准备一番,给自己留下了两条路,她可以跳进空洞,也可以趁机逃脱。
“主人,我来为您探路。”
见她神色有异,巫蕴以为是担心其中危险,于是挥着冻僵的手脚上前,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忽然就逗笑了阿也。
听见笑声,他不敢再动,慢慢低下头去,露出通红的脖颈。
“不,你留在这里。”她含笑摇头,脱下大氅,挂在巫蕴肩头,随后纵身一跃。
黑暗在面前急剧放大,寒风呼啸,尖得要剜出人眼。阿也不由闭上双眼,感觉有一瞬间,自己好像失去了意识。
冷,好冷。她哆嗦着爬起来,摸到凹凸不平的硬质,掌心被利角划过,好像裂开了,又好像没有。
阿也睁开眼,忽然愣住了。
梦里的那片荒原在眼前重现,终年不息的狂风卷起冰雪,于是天与地,上下皆白。
她曾无数次走在这里。
掌心隐隐作痛,阿也低下头,看见被血染红的冰面之中,倒映出无数残缺的肢体。
一根根手指,半只或整只手掌,一节小臂或是小腿,更深处是一片晕染开来的暗红色,触目惊心,让人不想,也不敢去深究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到指甲盖,大到半边躯体,密密麻麻、不计其数,让人仿佛身处万人坑的坟场之中。
但很快,阿也发现同类肢体的形状和长度都一模一样,代表这些东西都出自同一个人。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似案台上的图纸里的木娃娃,等待着工匠打磨主干和肢体,再完成最后的组装,而四周密密麻麻摆着的都是次品,作为可替代,可随时更换的部件。
先找到肉身再说。阿也摇头甩去杂念,随即犯了愁,这么多,要先从哪里找起?
她小心地在冰面刻下标记,但很快被大雪抹去。尝试无果,阿也边走边想,最后演变为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从哪来,也不知要到何处去。
忽然间,福至心灵,阿也闭上眼,沿着印在心底那串若隐若现的脚印前行。
于无声处,惊雷乍响,她一个激灵,睁开眼,如愿在远方的风雪里寻得一人身形。
眨眼间,风雪迫近眼前,藏匿其中的那人伸出手——
于是她也伸出手去。
刹那间,万物飞速远去,只余一片漫长的寂静。
风雪散尽了,阿也慢慢蹲下来,卷起衣袖,虚无的火焰缠上指间,融化冰面的白霜。
一点一点的,模糊的人影显现出来。
四肢修长有力,如挺拔的竹节,肌肉线条分明,像是精心雕刻而成,凌乱的长发缠绕着常年不见日光的躯干,仿佛绘在白瓷上诡谲刺青。
火焰奋力跳动着,于是距离越来越近,隐藏在乱发间的面容逐渐清晰——
那是一种无法言尽的美丽,仿佛一尊被供奉在高台上的神像,不食人间烟火,抑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看清五官的瞬间,阿也一怔。
这分明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却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但若是见过,哪怕是路过,也定是惊鸿一瞥,刻骨铭心。
是你啊。她忽然笑了。
在出发前,阿也曾问过殷珅,“我想不起来自己原本的样子,如何判断是不是我的肉身?”
“那是你的肉身。”殷珅这样回答她,“只有你自己才能判断。”
所以,尽管从未见过那副黄金面具下的面容,她却觉得,如果那双眼睁开,一定会是妖冶的赤色。
掌心细细摩挲剩下的冰面,薄如蝉翼,几乎是瞬间融化,荡起柔软的涟漪,她拨开水面,触及冰冷的自己。
“咔。”那层封印破碎了。
霎那间,心口像是被豁开一个大洞,纵容风霜和雨雪呼啸而过,将一切都带走,什么也不肯留。
酸雾从中喷吐而出,啃噬浑身上下每一处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像是饥肠辘辘的饕餮啃食带肉的骨头,连关节里的髓汁也要吸吮干净。
犹如惊涛骇浪,将人瞬间倾覆。
她好恨。
像是在碑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明明当时是如此真切地期盼着能永远留存,但随着岁月流逝,逐渐风化,什么也没能剩下。
努力压抑痛苦的呜咽,却硬生生憋成一口甜腥。她卡住自己的喉头,试图阻止,但最终还是吐了出来,连带着那些恨意一起,溅了满眼猩红。
霎那间,天旋地转,沉闷的一声响。她倒在冰面上,后背被寒意刺透。
死死揪住胸前衣襟,急促地喘息,那里明明没有伤口,却剧烈抽痛着,像是被什么贯穿一般。
时间迅速倒退,回到笼罩街道的雨夜之中。被那把旧剑贯穿的瞬间,她抬起头,对上那副黄金面具之下,妖冶的赤瞳。
究竟是谁?
没有人能回答,她茫然地望向这片天地。天幕辽阔高远,冰原一望无际,飞雪打旋飘落,给这片大地披上纯白的寿衣。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视野逐渐拉近了,她与血泊里的倒影对视,如从梦中惊醒——
她最恨的,其实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