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敲击声停下。凌栾抿唇,叩响了门。
“谁?”警觉而有力的一声。
“是我。”凌栾低声道,“师父。”
三息之后,门开了,石磊手提重锤,满头是汗,但身后火光喷吐,照亮了墙上一排长弓。
“进来吧。”石磊低声说。
门被欣然合上,阿也转身离去,她已猜到凌栾的来意,自然也猜到石磊的回答。
待到晨曦再度洒落,阿也立于树冠之巅,纵观人山人海。树荫笼罩着数万户百姓,更多人在各大门派的护送下,正源源不断涌向这里,像是江河湖泊汇聚成海。
“大人,第一批百姓已准备就绪。”云弈颔首道。
阿也点点头,临空踏出一步。
随着这一步落下,天光骤暗,风云止息。阿也向空中那轮高悬的日伸出手,而太阳居然真的如她所愿,寸寸降下,褪去所有光和热,化作一只三足金乌,慢慢缩小了,乖巧停在她指尖。
天地寂寂,随后被一个清脆的响指打破。
“哗啦啦——”
青兰无风自动,抖落簌簌长叶,飞向那些百姓,如同一场细密的叶雨。光秃秃的树冠之中,三叶七瓣的白花朵朵盛放,金黄的蕊心散出淡雅清香,抚平不安与焦躁。
主干的树瘤一一开裂,长叶载着百姓飞入其中,像是燕儿还巢。
不到一柱香时间,数万户百姓已尽数迁入树瘤之中,长叶浮在半空中,静静等待下一轮河流交汇。
云欢被这场面震撼得说不出话,只能死死捉住云绮衣袖,其他人亦是如此,默默行动着,像一粒粒颜色各异的棋子,按照既定的计划落在棋盘上。
就在第三轮运送将尽之时,天际忽然降下莹莹绿光,更多的树瘤钻出主干,带着新生的嫩绿表皮。
风流云散,两道身影缓缓显现,一人恭敬行礼,而另一人却昂首道:“我来助您。”
不是华谏还能是谁。
“魔君拗不过,故遣我来接应世子。”巫蕴解释道。
阿也眨了下眼,不难想象出殷珅被这愣头青烦得不行又不能出手教训的样子。
华谏却引以为傲,“我本出身五州,自当竭尽全力。”
“自然。”阿也略退一步,让出地来。
华谏不客气地上前,双手献上一株七宝妙树,虽较从前长大许多,但与灵族领地那株顶天立地的相比,仍是瘦小的。
“去。”
他轻叱一声,玉叶脱离树梢,围绕青兰的主干飞旋,受其感召,枝头长出更多长叶,微微震颤,似是欢喜轻吟。
有了宝树相助,赶在亥时之前,终于完成所有百姓的运迁。得了一个时辰的空闲,各大门派围绕篝火而坐,借着微弱的月光啃食干粮,补充体力。
谢绝云弈和凌栾的邀请,阿也独坐枝头,望着那弯弦月发呆。金乌倚在她的肩头,闭目养神,经过多年修养,终于恢复如初,等待着复仇时刻。
远远地,众人的交谈声被风送上来,擦着耳边而过,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深夜里,唯一丈量时间的只有逐渐加深的凉意。
“大,大人。”
熟悉的声音令阿也回头,对上那双眼,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清醒过来,“何事?”
“我听说师姐提起,您为华烨修魂补魄耗费了许多天材地宝,我,我来此是想请教大人,您有没有……”云欢鼓足勇气,直视她的目光,“有没有在华烨身上见到过其他的魂体?”
阿也一怔,意识到云欢比自己想象得更加聪明,云间派师祖曾跟随的大能,决计不会是年仅十六的华烨,只可能是某个寄居在身上的魂体。
“是这样的,我有个好朋友,可能是偶然附在华烨身上了,不,这是我猜的,也可能根本没有这一回事,但是她,她对我来很重要,虽然我们之前吵过架……”
很快,云欢惊觉自己在胡言乱语,立即抿唇克制,顿了片刻,满脸希冀道,“不知……您有没有见过她?”
“见过。”
于是那双形状姣好的桃花眼惊喜地睁大了,露出藏在眼底的碎星,亮晶晶的。
“那真是太好了!”云欢舒出一口气,笑了起来,“我一直很担心……”
“她死了。”阿也轻声说。
“砰!”
比云欢反应更快的是身后的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倒,碎了一地。
阿也回头,见华谏跌坐在地,表情仓皇,窄扇孤零零地躺在手心,像一只折翼的鸟。
最后,阿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走出二人包围圈的,只记得云欢匆匆扶起华谏,连站都站不稳了,还不忘道谢,“多,多谢大人。”
听起来,她好像哭了。
子时,将所有门派弟子送入树瘤之中,天地间唯她一人。阿也飞身升空,轻轻揭开月色一角,低声道,“我回来了。”
涛声滚滚而来,仿佛某种回应。
浓稠的夜色淡去了,天幕逐渐灰白,露出真实的本质——一层粗糙、坚韧的蚌壳。
阿也抚过那些凸起的纹路,像是回到某个盛夏的午后,她们在浓荫里围坐,看蚁群搬动也桃糕的碎屑,打赌谁先回到树根底下的家。
略微用力,锋利处割破指腹,血渗出来,涂上手心的贝珠,爆发出湛蓝光彩,先是蒙蒙虚影,后逐渐凝实,露出一身染血的玉色长衫。
早知那天,该让他吃一块也桃糕再走。阿也没来由地想。
“大人。”重逢的第一面,戚晓率先请罪,“是我守护不力,害流潦之森被海底凶兽冲撞而分裂。”
半晌,他听阿也道,“辛苦。”
戚晓一愣,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但正事要紧,不再细想,转而听从她的指示张开外壳,注视着漆黑的海水盖头拍下,被火焰结界荡然扫空。
雾气蒸腾,实在是窥探的好时机。戚晓蠢蠢欲动,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刚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显露本色的眼瞳,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原来那赤红妖冶而凛然,美则美矣,却如剑锋寒芒,不可久视,而如今总噙着一点笑意,但越往里去,越是幽深——
叫人弥足深陷。
戚晓愣愣地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待清醒过后,对不解的阿也抱拳道:“多年昏睡,一时不清醒,怕误了要事。”
结界之外,透明的火焰层层绽放,将余留的晶球悉数炼化,乘着浓郁的元气节节拔高,像一支跃出淤泥的莲花,状若琉璃。
结界之内,阿也并拢十指,随意点拨,于是五州在风浪的巨力下缓慢漂移,海岸线严丝合缝,逐渐完整。
“哗啦啦——”
浪花翻涌,蛰伏在海底的巨兽终于探出头来,审视这个真实的、日异月殊的世界,大摇大摆地回归自己原本的巢穴。
时隔多年,四域中心的空缺,终于被补上了。
“锵——”
在金乌不甘的鸣叫声里,阿也默默俯瞰那朵怒放的火莲,仿佛能透过结界和树瘤坚实的表皮,看见内里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两百年前,她只是恪守职责完成使命,不曾对这片土地上过心,最后因担忧云娘无处可去,才选择将其沉没。
而如今她已然生活过,体验过家人,体验过朋友,体验许多从前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尽管有些并非出自真心,但仍然不想失去。
所以这一次,她选择回来,为她的子民而战。
就像真正的君王那样,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