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点人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杀人的妖,该被抓起来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哪怕有了人身,会说人的语言,九洮仍然不理解这一点,丛林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为什么妖可以容忍妖吃妖,而人却不能容忍妖吃人?
她问戚晓为什么。
戚晓说,“因为人有情。”
“情是什么?”她又问,“能吃吗?”
“情是贪嗔痴慢疑。”戚晓想了想,“有时候好吃,有时候难吃。”
贪嗔痴慢疑?她想,情真的好难懂。
戚晓反过来问,“你找到人了吗?”
不知怎么,九洮不想回答,索性掐断飞讯,站在宏伟的城池之下,注视身穿白衣的人来来往往。
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像姐姐,但每个人都让她想起姐姐。
尽管不曾理解,但九洮将共识铭记于心,一路靠着野果和活水生活,运气好能猎得野兔果腹,运气不好,实在饿得狠了,才趁夜里去人家里偷几只鸡。
可离所谓的王城越近,高手越多,他们围追堵截,打着扶正祛邪的旗号,分明是贪图她的内丹。
逃过又一次追捕,九洮躲在破庙的屋檐下,处理手臂上的伤口,越想越气,使劲踩了几脚令牌。半晌,又默默捡起,仔细擦去灰尘,收进怀里。
姐姐,我学会了飞讯,以后就算离远了,也可以听见你的声音。九洮抚摸腰间令牌,混入人流之中,向城池更深处走去。
她不是没有想过掰断它,但是她不想认输,不想让姐姐觉得这些年她毫无长进,于是一定要走到终点,一定要让姐姐看见。
在见面之前,九洮特意用受伤时攒下的皮毛换来一袭红裙,和那双赤瞳一样,足够鲜艳亮丽,姐姐肯定一眼就能看见——
你看,我长大了。
但姐姐眼里却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一个有着一模一样令牌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九洮真的很想暴起杀人,凭什么?凭什么!
但对上那双赤瞳,又生生忍住杀意。她学泼妇骂街,发泄怒气,“你还记得我啊?这几年不回来就算了,连个飞讯也不发,要不是令牌还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了呢!”
回应她的不是谩骂,不是拳脚,而是一个拥抱,一个久违的、温暖的拥抱。
刹那间,九洮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一味地埋首颈间汲取气息,感受跳动由陌生变得熟悉,忽然很委屈。
算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暗骂自己没骨气。
九洮讨厌云娘,讨厌巫蕴,讨厌这里的风和雨,更讨厌那些莫名其妙的诏令,所有的一切都在分走姐姐的注意。
尽管云娘做的也桃糕还行,巫蕴会修弄坏的东西,风雨能捎来远行的姐姐的气息,那些诏令会带来穿不完的漂亮裙子。
但姐姐愿意留下来,她就愿意呆在这里。
一日复一日,九洮觉得自己是大妖了。
所谓大妖,就是像戚晓那样,实力足够强大,能在丛林里割据一方领地,精神也足够强大,能庇佑弱小子民的妖。
所以面对重甲禁卫时,九洮义无反顾站了出来,“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们。”她昂起头,“要杀我?可以,放他们走。”
大妖可以为子民死,但绝不能弃子民逃走。
但是……为什么?
血渐渐漫过视野,九洮竭力喘息着,眼前剑芒刺目,被另一把剑强行挡下大半,而余光里,云娘奋力地向那枚被她丢掉的令牌爬去。
为什么不走?九洮恍惚地想,明明是冲着自己来的,把自己交出去不就好了吗?干嘛要搞得这么狼狈……
真是笨死了!九洮暗骂一句,用力吸了吸鼻子,捂住腰腹伤口的手逐渐上移,划过冰冷的雨和滚烫的血,抓住那枚令牌。
“咔!”
不远处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九洮松了口气,随即头一沉,失去了知觉。
黑暗里,熟悉的气息逐渐靠近,温暖落在头顶,渐渐唤回意识。
九洮睁开眼,月光扑面而来。姐姐坐在纱帐朦胧的影子里,褪去华服,换上一身素净白衣,眉宇沉静,残留在眼尾的赤纹异常鲜明,带着水无法洗净的血气。
她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唔……”
喉头干痒说不出话,九洮推开姐姐递来的水杯,攀住她的手臂,埋首在她颈间,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们终于回到流潦之森。
至于少一个人,多一个人,九洮并不在乎,只要姐姐在,其他人或走或留都无所谓。
当然,云娘最好还是留下。九洮嚼着热乎的也桃糕,又瞪一眼戚晓,三天两头跑上门来找姐姐,真是烦死了。
忽然间,她一个激灵,见四下无人,拉过戚晓,尾巴勾住后者脖颈,逼问道:“你对姐姐有情?”
戚晓一顿,苦着脸说,“我哪敢啊。”见九洮一脸狐疑,他絮叨道:“现在城里上上下下只有大人管得住,就算我是城主,一个个还不是不听我的,我每天管这儿管那儿头都大了……”
“不敢就好。”九洮无情打断,“今天是年夜,云娘准备了很多菜,叫姐姐早点回来吃饭。”
她扫一眼眼巴巴的戚晓,“没有你的份。”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九洮无比后悔那天没有留下戚晓,要是留下他,说不定就能阻止巫蕴带走姐姐。
飞讯无人应答,像是回到过去被丢在丛林里的日子。九洮再也无法忍受,叮嘱戚晓照顾好云娘,独自出发去找姐姐。
沿着记忆里的路线,九洮站在门前。
“目前你能掌控水火,若是再融入妖灵二族的血脉……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讨厌的老头说出了奇怪的秘密。九洮闻到其中暗藏的血气,忽然间回到那个雨夜,明白了娘亲献上内丹的用意。
如果有一天姐姐需要……她愿意的。九洮想。
“我要睡了。”但姐姐拒绝了。
熟悉的气息再度靠近。九洮睁开眼,光秃秃的枝丫投下大片阴影。姐姐坐在榻边,似是困极了,呼吸沉沉,不知从哪飘来一片枯叶,打旋着要落在她眉心,被一条尾巴轻轻拂去。
九洮小心移动薄被,全数盖在姐姐身上,随后化为巴掌大的兽形,乖乖缩成一团,堵住了吹向她肩头的冷风,才放心地把头埋进颈间,感受着熟悉的跳动。
姐姐,姐姐。
是在这世上,她最最喜欢的姐姐。
所以当那些锁链袭来时,九洮毅然冲上前去,一如当年挡在娘亲身前那样,挡在姐姐面前,目视血花四溅,化在水渊。
“吃了我……一定要成神……”九洮一遍又一遍地说,“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她仰头看着姐姐,那双漂亮的赤瞳暗淡无光,像是破碎的波浪。
一定是她太难吃了。九洮责怪自己,姐姐喜欢吃甜的,她应该多吃一点也桃糕的。
但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呼唤、气息和拥抱的温暖离她越来越遥远,记忆在模糊得风雨中回到那个深夜,九洮再度尝到陌生的血气,是比也桃糕更好吃的味道。
她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
从此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东西阻止她和姐姐在一起。
贪嗔痴慢疑都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