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族的污点,拜倒在一个人类的裙下!”一提到那个狂妄鲁莽、放浪形骸,沉溺于情爱中自甘堕落的不孝后裔,火龙王就不禁怀疑自己的胡须全是因为他而气白的,“也不知这是否是神的旨意,还是我在统治上犯了什么过失触怒了祂,竟要拿我的血亲来报复我,给我族添了这么一个祸根!”
“您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倘若当初您不强逼着他——”
“闭嘴,芭琳丝,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好主人走上了和她的前任一模一样的反叛之路。她企图行刺我!幸亏被我忠心的护卫们抵挡在了殿外,才没有让她邪恶的阴谋得逞!她逃走了。但我发誓会追她到天涯海角,总有一天要亲手处决她。至于你深爱着的那个男子,已经被他的叛徒主人要挟着离开了这里!”
这段话的每字每句就像一个个巴掌,狠狠扇在听者的脸上。
“首席……为什么要刺杀您?”想起了海龙王之前的话中深意,芭琳丝整个人都战栗了,抖抖索索地问道。
火龙王一瞬间露出尴尬的神色,咳嗽了两声,这次不再是因为身体上的不舒服,而是要掩饰心虚。他之所以迟迟没有恢复功力,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曾和海龙王一起用黑魔法诅咒了荷雅门狄,而他的魔力付出比海龙王更多。黑魔法的消耗在诸多魔法中历来排列第一,还没有恢复完全就力战刹耶王,所以才会一蹶不振。精神上的打击更令他憔悴。残酷的战斗使龙族失去了一个长老,两头龙裔,二十一名守护者。但归根究底还是在于那晚,他在龙神殿过度使用了黑魔法。
“我何德何能揣摩得出一个卑劣又下贱的刺客的想法。品性高端者,注定无法与恬不知耻的叛贼相容。”火龙王刻意避开了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用暗讽的语气说道,“就算你问她本人,恐怕也得不到真实答案。”
芭琳丝竭尽全力地呼吸着,沉浸在巨大的惊愕中走不出来。“我相信……这绝不是雅麦斯的错。雅麦斯绝不知情,也绝不会允许她这样做……”她出于本能,为心上人辩驳,声音由轻微逐渐放大,直至声嘶力竭。整座宫殿都笼罩在她激愤的回声中。“他是如此地爱戴您。我敢断定他是被那个女人蒙蔽的!是那个女人害了他。人类果然不值得我们信任。您难道要为了一个卑贱人类的错,而斩断自己的血脉?!”
金荻斯偷偷看了一下激动难抑的芭琳丝。她因为这始料未及的事实而急火攻心,大失理智,却依然不忘记拼命维护她爱慕的男子。果然在她的心里,永远都只会把雅麦斯放在第一位。巡逻队在人界生活、执行任务的五年多,有两次他和陶瑞斯无意间提起了雅麦斯,她就会大发雷霆地作出喝止,口口声声说自己最讨厌他了。果然都是骗我的。金荻斯悲哀地想。
火龙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出现了一丝混浊不明的暗光。有些秘密,哪怕是芭琳丝,也不能让她知道。“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处置他,但我决不愿向一个叛徒妥协,为了顾虑雅麦斯而轻纵她的罪行!”
“请让我去!由我为您抓回这个胆大妄为的逆贼!”杀戮的凶光在芭琳丝的红眸中荡漾着。她终于盼到了一个能亲自收拾荷雅门狄的机会了。她横刀夺爱,抢走了芭琳丝的毕生欢欣。虽然考虑到雅麦斯身负的契约,芭琳丝不能做得太过火,但也绝不会让她好过。一定要将这些年积存的怨气狠狠地发泄在这个人类身上。“这次我已经向您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捉拿叛徒的任务也一定会大获成功,保证不辜负您的期待!请您相信,我会亲手把叛徒交到您的面前,任您发落!”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但这件事儿,还是从长计议吧。”火龙王欣慰地拍了拍这位火龙族精英后辈的肩膀,模棱两可地说,“芭琳丝,你要留下来。接下来有数场葬礼要办,所有人都要哀悼逝者,把这次的惨痛记忆牢记于心。布里斯也已经回来了,你还有什么理由缺席呢?我需要你们都留在这儿。”
“可是,那个叛徒还逍遥法外——”
“与卡塔特当前的困境相比,抓捕她算不得头等大事。再说,我和海龙王已经派了几批术士去处理了。”
“难道要让流着您血脉的高贵子孙流浪在人间?”芭琳丝仍在竭力争取。
“哼,我倒是希望晚些再见到那张总惹我生气的脸。”咬牙轻斥了一声后,火龙王用沉静而严肃的口吻说,“卡塔特受到重创,我们要尽快完成战后的重建,休养生息,以逸待劳。今天晚些时候,我和海龙王会发布召集令,把所有的龙术士调上山。你的出色表现给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忙于躲藏和迁移的敌人短期内应该不会再进攻了,但他们早晚会来。你的部队摧毁了他们的一座城寨,我担心等他们获得喘息之后会采取激烈的报复。现在就看是敌我双方谁恢复元气的速度快了。这次召龙术士回来,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在忧患不得到彻底解决前,决不再把他们轻易放走。”
一直以来,卡塔特的龙族都闭门发展,不问世事,暗中维护世界的平衡。在得到龙术士这种举世无双的强大兵器后,依靠他们的力量痛击敌人,维持一方太平。现在却接连遭受挫折,给龙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损失,火龙王不得不开始反思,今后不可以再犯轻敌的错误了。
刹耶王的突击,使卡塔特蒙受了深重的灾难,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也有一个积极意义,那就是让曾经因荷雅门狄的离奇叛变而闹得满城风雨甚嚣尘上的危险言论和思想,暂时得到了遏止,变相加固了龙王的统治。未来的日子,必须全民上下一心,共同御敌,防止敌人的反扑。刹耶王已经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他绝不会对龙族善罢甘休。因此,龙王希望所有的子民都回到自己的身边,帮助自己度过难关。
召布里斯回防,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暂时和主人分开,勃朗峰上的孤塔如今只剩乔贞一个看管者。海龙王昨晚已给他飞鸟传书,命这位曾经的首席龙术士在卡塔特的旧址严密把关,杜绝敌人在那儿出没。
“金荻斯,你即刻启程去找陶瑞斯,叫他们回来。”火龙王严厉地说道,“我需要很多人手重建和保卫卡塔特。敌军的事儿,我会在之后派密探侦察。”
“是。”金荻斯恭谨地领命,但他并没有马上走。芭琳丝求任务而不得的失落状态,让他不太放心。
火龙王也注意到了这点。身前的红发女子依然在为他的拒绝忿忿不平,气得脸都要憋红了。一向强硬的火龙王没有用族长的权威强逼她去接受,而是好言好语地劝慰道,“芭琳丝,我知道你很担心雅麦斯,我想我早晚也会原谅他,并盼望他能够回头是岸,认清楚谁才是他真正应该效忠的人。但现在还没到时候。他所受的处罚,都是他自己应得的。”老人略作停顿,脸上浮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一闪即逝。“将来我会找机会跟你深入彻谈这个事情。希望你可以明白,自己在当下应该做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芭琳丝深深折腰,长长的高马尾从脖颈两侧垂落,使她的脸深埋在红丝的阴影下。“我知道了。族长,我愿意听从您的一切安排。”
XV
- 当天,数小时前 -
不敢相信,庆功宴真如两位龙王所计划的,连着办了十天。即使是有幸躲过前四场的荷雅门狄,都有些受不了每晚定时去拥挤异常的宴会厅报到,经历一段漫长难捱的喧闹时光。
终于,这是最后一次了。这令她发疯的宴会,马上就要结束了。此时,坐在第二桌的荷雅门狄百无聊赖地看着水晶杯中侍者倒入的深红液体,拿起来轻悠悠地晃动了两下。大厅最好的位置,自然属于龙族族群中地位最高的那些老人,可今天只来了九名长老,身为族长的两位龙王迟迟不见人影。守护者倒是集体列席,位子坐得满当当,与之相比,龙族的几桌却稀稀拉拉的,且不时有人员流动,出去后再也没回来。看来对宴会感到厌烦的人,远不止她一个。但她是首席,是庆功大典当之无愧的焦点,她无法像别人那样提前离场。
陪她一起来的雅麦斯,两分钟前在她的颊边留下耳语和一个轻柔的吻后,就端着酒杯,加入到费扬斯和翁忒斯的那桌。如今,荷雅门狄一个人待着,面对杯盘狼藉的桌面,更显寂寞和无聊。
虽然这宏大奢华的宴会,曾被司仪形容得不输给任何凡间世俗国王款待贵族封臣所举办的国宴,但是荷雅门狄却觉得自己无福消受这一切。在忍耐了近两小时声乐混杂的噪音后,她终于坐不住了。
她借故要去厕所,和门德松提斯说了一下,然后从大厅的一侧悄然离开。雅麦斯刚好在和族人们说话,聊得正欢,当他发现时,白发少女已经不在原来的位子了。他耐心等了一会儿,按捺住浮躁的情绪,但已经不和朋友们交谈了,急切的眼睛时不时往大门外面瞟,以致费扬斯二人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哄笑着让他去寻找。
基于对主人的了解,找到这个中途离席的落跑者并不算难。在“龙之角”半山腰的凉亭,雅麦斯看到了荷雅门狄的倩影。只见她脱掉了鞋子,双膝跪在长条躺椅上,两只脚丫在半空晃叽,双手撑住围栏,向“龙之巅”的方向瞭望,一副清闲而又自得其乐的样子。两座山之间有一片命名为“龙之魂”的龙海,使它们可以隔海相望对方。卡塔特山脉群共有十三座山峰,若以彩虹桥为参照物自南向北看过去,“龙之角”位于“龙之巅”的西北,而其他的山则分布在其东面、西面或东南、西南,因此,“龙之角”是唯一能欣赏主峰“龙之巅”背面风光的一座山。这正是它吸引荷雅门狄的地方。她会在闲暇时偶尔过来看看。雅麦斯还记得契约完成后第一次在这里碰见主人的情景。
她在某天的训练结束后,跑到了盖在“龙之角”山顶、一座曾被称为“禁地”的古老石塔来,声称此处能看到全卡塔特都看不到的独特风景。她当时兴奋活泼又大胆的模样,就像头刚学会奔跑的小梅花鹿,即使擅闯进捕食者的巢穴,都不见有一丝害怕。那时候的音容笑貌,至今仍深印在他的心底,而他就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被她深深地魅惑了。
此刻,荷雅门狄穿着纯白无瑕的披挂式长裙,圣洁如冰雪,亭亭如花木,仿佛从结婚典礼上走出来的女主角。她注意到他的到来,转过脸用一个不露齿的微笑跟他打招呼,然后继续眺望向远方。她的笑容是那样甜美,又略微带着一丝腼腆。雅麦斯非常想拥抱她,想像两人在床上时那样勾住她的脖子,揉捏她柔软的发梢,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触碰到她的前一刻,改变了手上的动作。
“主人,你怎么溜出来了?”雅麦斯靠近荷雅门狄到能够将她轻松揽入怀中的位置,却什么都没有做,静静地矗立着。
“我让你扫兴了吗?”她把望着龙海的眼睛转过来,与他目光相接,略有些疑惑地问。
“当然不是。”他迟疑了一下,顺着主人刚才的视线,朝远处看去。这里显然有比晚宴更吸引她的东西。
轻如空气的“龙之魂”海面闪动着晶莹的波光,有两头美丽的蓝色巨龙游嬉其间,彼此的身子亲密贴合,尾部像海草似的绞缠在一起。他们的体型一头稍大,一头稍小,旁若无人地在阳光下戏水滑行,一会儿漂移向远方,一会儿又来到离两人近一点的地方。身体的每一块鳞片都舒展张开,绮丽的仿佛某种能量波动一般的蓝光,缠绕在他们每一寸皮肤上。龙族的龙形态在平时就已经足够壮美,但今天荷雅门狄的所见,使以往的那些全都相形见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相互亲昵缠绵的雄龙和雌龙,沉浸在未知的新奇中。
“啊,我怎么就忘了呢,”雅麦斯朝那两个族人望了一眼后回过头来,对主人苦笑,“这两天是海龙族的泰雷斯和薇尔丝的婚礼。”
“婚礼?”与从者的镇静相比较,荷雅门狄难掩语气和表情中的惊讶。
“是的。他们特地挑选了战斗胜利后的这个好日子,以示自己振奋的心情。”雅麦斯一本正经地说。
“他们这是在举行婚礼?”她似乎压根没听进他的解释,用更加吃惊的语调又问了一遍。
“更确切地说,是交|配。”他看到少女朝他投来了一个惊呆了的神色。“他们俩早就私定终身了,恰好趁这个良辰吉日举行交|配仪式,稍后会补上正式婚礼的。”他拖长音,“——不然,你以为他们在干什么呢?”
“我以为,他们在玩耍……”
“噢,毕竟龙族的真身,是没有那玩意儿的。”他边说,边用手势比划了一下形状。
荷雅门狄呆愣的目光缓缓扫过远方仍旧交缠在一起形同伴侣的两头海龙,再缓缓地落回身旁的雅麦斯。虽然刨根问底让她有些害羞,但她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要怎么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雅麦斯不由地偷笑了一下,贴着她的耳根呢喃,“他们会用彼此的龙息进行结合。”
萦绕在两头海龙周身的阵阵蓝光,正是龙息。但它们比平常柔和了许多,仿佛无害的水流,轻轻地浇灌他们的身体。“可那样,不会灼伤自己和对方吗?”荷雅门狄一脸不解。
“当发|情期来临,龙族的体内会分泌出一种物质,使龙息不再有害。”雅麦斯谨慎地回答,“所以,龙族只有在发|情期间才能与配偶交|合。”
以长寿著称的龙族,素来不太乐衷于结婚生子,这是长生种的通病。他们的社会结构传统且稳定,要遇见恰好同样进入发|情期的适龄对象,往往五百年都难遇一个。交|配的过程非常不易和繁琐,对雄龙和雌龙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并非指没有快|感,而是耗时极为漫长,至少要两天两夜才可完成。交|配时,他们必须紧紧把躯体贴在一起,让各自的龙息传播到周身的空气中,不断喷吐,直至全身都被包裹其中。在龙族体内有一个调解龙息能量热度的器官,它只会在发|情期发挥作用,能缓解龙息带来的痛苦,不至于损害到伴侣的身体,还有一个器官会在这时候分泌精|子,使之混合在龙息中,等双方逐渐适应对方的龙息,雄龙需要将含有精|子的龙息不断融进雌龙体内,直到雌龙的子|宫|受|孕成功,出现胚胎为止。一胎通常只有一个小宝宝,双胞胎的几率少之又少,多胞胎更是绝无可能。怀孕的雌龙体温会上升至平时的两倍,性格变得暴躁敏感和情绪化,在孵出龙蛋前,需要保持不动弹的姿势十二个月,吃喝拉撒全由雄龙照料。
“其实,这也不算多么难理解的东西吧?龙族和人类毕竟是不同的,结合的方式自然也大不一样。对龙族来说,交|配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持续的时间会很长,受孕概率却很低,错过一次就得再等上五百年。”火龙声音低沉,隐隐有一丝遗憾。
荷雅门狄并没有完全听懂雅麦斯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眼睛专注地望着那两头尽情遨游在浪花之中的海龙。龙族结合的画面不会让人有任何觉得不适或羞耻的地方,像两个亲密的好朋友在嬉戏玩耍,进行某种肉搏的竞赛。荷雅门狄就错把他们当成是在玩争顶水球之类的游戏了,这也是她看得入迷的原因。
“相传,雄龙和雌龙会在下弦之月的清晨彼此吸引,诞下雏龙。如今的卡塔特山脉,这样的景象要数百年才能遇上一次,堪称珍稀历史。”雅麦斯陪主人看了一会儿,目光缓缓收回,深情地凝注于她的脸庞,“他俩的交|配仪式是从早上开始的,不出意外会在后天中午到晚上之间结束。你有的是时间慢慢观摩。”
荷雅门狄从雅麦斯的介绍中听出了奥妙,惊愕的情绪让她不禁晃动起脑袋。“整整两天,都在做这个吗?”龙族都是怪物吗……
“差不多要四十到六十个小时吧,具体时间就因龙而异了。”雅麦斯轻飘飘地回答,“毕竟让双方的龙息彻底融合,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呢。”
荷雅门狄感到脸上有火在烧,倾尽全力放平呼吸。“雅麦斯……”她用呜咽的声音叫唤他,“你从来都没有在我这儿……真正获得过满足,对吗?”
“我确实没法对你拿出全部的实力。”他不仅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还勾起唇角坏笑了一下,但是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又立刻补充道,“时间不重要。他们为生子而结合,我们则是享受快乐和爱情。有质量就够了。”
荷雅门狄劝说自己平复心情,别太在意这头精壮的火龙意有所指的调情和“挑衅”。她下了坐椅,把鞋子穿起来。在雅麦斯的陪伴下,两人又看了几分钟。
火龙凝视着荷雅门狄的侧脸,走到她的背后。虽然这里除了他俩和海龙伴侣外再无旁人,但他还是要顾及到可能存在着的被窥视的风险,所以,他不能遵从本心,放开双臂去拥抱她,只是捏住了她的手背。
“是你带给了我族新的生机。主人,我为你骄傲。”他听起来很激动地说道,握着她的手有些颤抖。
即使荷雅门狄看不到身后男子的脸,却也清楚他在为十天前那个激动人心的战果而欣喜不已。但她的内心却无法迎合他的这套陈词滥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打败了八百个敌人,这是件无比荣耀的事。可那份荣耀并不属于我。”她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只是想活下去,雅麦斯,所以我才全力作战。我们还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所谓的荣耀,不过是虚妄的身外之物,空洞而不切实际的口号。”她发觉两人接触的部位出现了一阵抖动,雅麦斯的胸口在剧烈起伏,沉重的呼吸几乎喷薄到她的面颊,于是,她挪开身子站到一边,一只手带着安慰的意图放在他的胳膊上,“你看,泰雷斯和薇尔丝不就没有参加宴会吗?至少在他们看来,繁育后代比荣耀更重要。你的好多族人,甚至是两位族长大人,今天可都是缺席呢。”
雅麦斯瞳孔中的眼黑部分由于惊愕和愤怒而急剧缩小,大脑一片混沌,只觉得有一大盆冰水从头上浇下来。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的主人。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您应该回去了。我们在这儿逗留太久了。晚宴还未结束。我们该回到宴会厅,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今天的庆功会是最后一次。族长一定会亲赴现场,发表重要谈话,对您的功绩进行褒奖的。”火龙的情绪开始变得有点不平稳了,虽然用了敬称,口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强势和霸道,伸手就要拉她走。
他没有放开荷雅门狄的手腕,而少女居然没有被他拽出去,而是强硬地拿出全部的力气,抵抗他的拉扯。冰蓝色的眼中荡漾着激烈的波纹,“是什么样的奖励呢?更加长久地被困在这里吗?下一次击杀更多的敌人?”
“主人,这是……赐福。”被少女刚烈的态度略微震慑到的雅麦斯只得放开了捏住她的手,但他绝不会放弃说服她,“人类被邀请到卡塔特居住,本身就是件足以光宗耀祖的事。能够为龙族效力,在战场上建立功勋,难道不能让您为之感到荣耀吗?”
“荣耀,又是荣耀。”失去耐性的荷雅门狄把整个身子都面向他,发出了凌厉而坚定的质问,“它能治愈伤痛吗,能抚平思念吗?不能。它只是个词。你总拿这玩意儿捆绑我。”
“一个词,却包含着千钧的意义。”雅麦斯双眸中泛起愤怒的凶光,“难道保家卫国,驱逐敌寇不重要?”
“重要,但这是义务,而非荣耀。荣耀只是个好听的借口,它甚至可以被包装成一个煽动或者绑架的谎言。只有死人需要它,因为死人无法开口反对。我承认人生中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追逐荣耀,或许就算是其中一件。你可以适当引导我,鞭策我,但你不能强迫我去喜欢它。因为它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您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呢?”
“我可以告诉你,我讨厌什么。我讨厌你的大道理。”
“您不敢回答我,我却可以点出您想做什么。”他冷冷笑着,瞬间变换了语气,不再使用尊敬的称呼。“你想离开这儿,回到你人界的家!”
互不相让的两人,一个壮健粗犷,一个纤小瘦弱,他们四目相对,仿佛彼此是敌人,而那个曾经肩并肩扶持的亲密伙伴的影子,忽然间碎裂得无处寻觅。
停了一会儿,荷雅门狄反问,“这有错吗?我不该回家?我不会再为了怕你难过而掩饰自己的想法了。没错,我想离开卡塔特,正确地说,我想离开你!”
她曾不止一次表达过这个意愿,但没有一次说得如此露|骨。雅麦斯瞬间沉默下来。他想回应,话声却突然卡住,刚才激情澎湃的辩论全都不复存在。每当这个话题被提及,他就本能地想要反驳她,然而此时,他的声带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从没想过,她竟会说出最后那句过分的话。
当他终于找回对自己喉|舌的支配权,准备厉声驳斥他的主人时,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根本无法拔高,沙哑低沉得仿佛要哭出来似的,甚至出现了极不连贯的停顿和喘息。“主人……这是您的真心话吗?”他几乎是哀求地望着她,嗫嚅着,“您这个念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一直如此。”不同于从者的纠结和痛苦,荷雅门狄的回答干脆而果断。
雅麦斯眼中,那熊熊燃烧了五年的爱情之火,在这一刻熄灭了,代之以强烈的失望和怨怒。他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思维独立、想法多多的少女,那固执己见的模样,有多么令人可恨!
在僵僵站着,与他继续对视了五秒后,荷雅门狄读懂了他的眼神。今天又将以一个不欢而散的结局与他分别。她很平静,知道此刻默默走开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她背过身,慢慢地走远了。虽然脚步并不快,却让雅麦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想要尽快离开自己,越远越好。
隐蔽的恨意在火龙目视主人远去的眸底逐渐漫开,煌煌燎原。他不明白,怎样都理解不了,在她出任首席的五年时间里,自己一直在努力地维护她,让她免除一切来自外界的猜忌和中伤。受她的前任——阿尔斐杰洛所主导的龙族史上最恶劣的叛乱事件的影响,龙王尽管提拔她做了第三代首席,却始终不能完全交付他们的信任,而雅麦斯作为她的从者,又是族中的贵族阶级,既要对龙王负责,又肩负着保护主人的义务,他在双方中间极力周旋,维持关系上的平衡,在龙王面前为主人说尽好话,让他们慢慢接纳她相信她,同时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主人排忧解难,照料她的生活起居,让她慢慢接纳卡塔特。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吗?
现在,获得了至高无上荣耀的主人,却想要毁掉他的这份努力。以往他所有的苦心,她全然不当作一回事。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心甘情愿到这里来,所以才会把这儿的一切视作洪水猛兽,拼命想要逃离。在得到了她需要的东西——赖以生存的长寿后,她就想要弃他而去。她怎么可以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
不仅仅是寿命,她还得到了身为一个龙族的自己完整的爱,不同于滥情的人类的坚贞不移的爱,永久的一生一世的誓约,可是她永不满足。
不。必须纠正她,纠正这个错误!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把她留在这儿——
只要她能够留下来,待在他的身边,最终,他会愿意原谅她的。
“……”望着主人愈渐看不真切的背影,雅麦斯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把它咬出了鲜血……
与火龙怒视的目光不告而别后,荷雅门狄并没有如对方希望的回宴会厅。但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好漫无目的地瞎转了几分钟后,走上了一条通往“龙之腹”的狭长山道。她不想再回到那个雅麦斯为自己特别打造的华丽鸟笼。
“龙之腹”位于“龙之巅”的西南,夹在“龙之魂”和“龙之泪”这两片龙海之间,也可以看见在海上绸缪缱绻的那对海龙族伴侣。这里还是她到卡塔特后第一个铭刻下记忆的地方。她在这儿的训练场学习,成长,试炼,并最终当上了龙术士。不必担心会有守护者来打扰她,他们正捧着酒杯醉生梦死;奥诺马伊斯也不会。她想趁卡塔特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龙神殿宴会厅的时候,一个人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上一会儿。
在训练场的围墙内,荷雅门狄找了块干净的地儿坐下来,目光投向不远处耸立着的日晷雕像上永恒不动的晷针,随晷面上的光影变化而缓慢移动。
又闹到这一步了,又一次越过了那条危险的红线,提起了那个被锁在禁忌之盒中的话题,可是,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强烈的情感了。过去的几年时间,她挣扎在爱情和亲情这个难解的选择题之间摇摆不定。与雅麦斯共同孕育的爱之火花,以及对亲人和故土的思念,孰轻孰重,天平上的砝码始终在反复变化,来回倾斜。不堪重负的内心千疮百孔,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雅麦斯的这段早已过界的关系。她无法轻易抽身离开,不如说正因为有他陪着自己,她才能忍受这日复一日不断扩延的乡愁那么久。
她常常因为他的自私和贪婪而恨他,埋怨他。他想把她的身心都困在这里,浸泡在他的爱里,编织出荣耀的谎言,用爱的名义,对她百般控制。可哪怕是最生气的时候,她都无法否认,雅麦斯在自己生命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不仅作为她的契约龙,更是她深爱的恋人。如果亲情与爱情——这两个她同时渴望的东西——注定无法兼顾,也不能为了得到其中的一个而去打碎另一个。
要推心置腹地和他谈,比以往更加耐心,甚至温驯。她想说服自己,却没有信心让两人的关系恢复如初。
曾经亲密无间的这段感情,究竟从何时慢慢降温,出现裂缝的呢?荷雅门狄需要好好想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