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大学毕业季的夜晚,宿舍四个人在寝室阳台支了张小桌子,在燥热的夏风中,以啤酒、炸鸡、月光……祭奠已经逝去的青春。
真心话大冒险轮到祝瑶,室友刘星雨问了她有关“初恋”的问题,理由很简单:“就是感觉你大学四年没谈恋爱,是不是心里一直有个人在啊?”
其他室友听了也点点头,翘首以盼等待她说出自己的故事。
彼时校园广播电台正在放歌,楼外的黄色路灯下,一群小飞虫争抢着最明亮的位置。
那歌声在唱:“枫下的秋千,盛夏的暗恋,我们说过要永远在对方身边。走廊的光线,剪影的校园,即将是从前。”
她就这样在这般情景下,一路说到了,陈逾白再也没有回头。
室友们听完也觉得遗憾,便顺理成章地问出了那句“后来”:“他既然提议过和你一起去北方上大学,为什么我们四个在南大相遇了?”
“哪有‘一起’去?”祝瑶鼻尖一阵泛酸,“只是他随口一说。”
“好好好。那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祝瑶弯唇笑了笑,举起啤酒罐闷了一口,思绪渐渐飘回了四年前的夏天。
四五月,是高校自主招生的高峰期。
一班那段时间班里大半位置都是空的,多的是请假去参加强基计划、综合评价、SAT……每天去教室,都能看到同学拿着各式各样的材料去教务处盖章。祝瑶没参与过理科竞赛没拿过奖项,北大的自招她不够格,转而在老师的推荐下,交了材料去试了南邑大学,以便拿到保底。
省内的学生对本省都有种别样的情感,所以除开北大,南大才是他们这群学子心中的绝对圣地。
江然也渐渐发现,她想考的其实是北大。后来他用数竞省一的简历,刷进了北大的强基计划,拿到了一本线降分,可以说已经拿到了这学校的入学名额。他说:“好朋友就是得上同一所大学啊,一个人去外地上学多孤单、多无聊啊。”
那段时间,祝瑶回了趟家。她妈妈生病,做了个手术,大伤元气,家里乱成一锅粥。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整日闹着脾气,就连吃饭都挑来挑去,她也不惯着他:“爱吃吃,不吃出去挨饿。”
病房里相邻的病人总向她妈妈夸赞,孝顺、有个好女儿、以后能享福……
等一切好转起来,祝瑶转头就决绝道:“不会有以后了,上大学我会申请助学贷款,工作后我会定期还生育之恩,以后,就不回来了。”
在最渴望爱的年纪从没得到过爱,那么以后也不需要了。
南大自招的结果出来,祝瑶成功入选。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它历来的规矩是要签协议,签完之后,志愿就会锁档,便填不了其他大学了。即使高考是全省状元,那也只能报南大,与之对应的,它也会承担她高考滑铁卢的风险。
那些日子,各个老师都给出了不同的意见。
“你可以放弃这个保底,冲一冲北大,还是很有希望的。”
“我觉得还是签了这个协议。按照你平时的发挥,即使能摸上北大的录取线,也选不了好专业,专业也很重要。”
“是啊,稳妥点好。”
“确实很难选……风险和机遇并存。”
最后使她下定决心的,是南大承诺给予她的全额奖学金。
祝瑶签完协议,就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精气神。
永远在梦中的北大……
她没有机会了。
永远在未来的陈逾白……
她也没有机会了。
陈逾白,走得太快了。打了个照面,就只剩下他背影的残骸。
她在约定着“试试去北方读大学”的操场抱膝大哭了一通,仿若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释怀,因为她怪不了其他任何人。哭到精疲力竭,才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教室。
江然在她旁边站立了会儿,然后舒展眉头,轻飘飘地、干脆利落地撕掉了他那张北大自招通过书。
白花花的碎片掉在她的桌面,就像夏季那场永远无法放晴的雨。
祝瑶震惊地掀起肿胀的眼皮,然后听到他轻轻松松地说:“哎呀,这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南大的天文系全国第一,我要考这个。”
“等着啊,哥们来给你继续当校友。”他说。
不出意料地,他被老师们围攻了,此后的每一天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教室、走廊被抓走谈心。但他意志坚定,一直没改变想法。
可想而知,他也会成为下届、下下届、下下届学弟学妹们眼中的传奇学长,不过应该是反面教材。
高考如约而至。
祝瑶写这套卷子写得特别顺,数学甚至还有时间和余力检查了两遍,收卷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尘埃落定,反而产生了无尽的惆怅和耿耿于怀。
最后一科考完,祝瑶走出考场,才发现居然下过一场淋漓大雨,天空被洗净,树叶被浇透,正如她这一路坎坎坷坷、颠沛流离的高中生涯。
考完回校估分,大批量的书本、试卷被撕碎了从楼上往下扔,大喊、咆哮、发泄……高三这一年所有积压的情绪都被释放了出来。
祝瑶没有估分,对她来说已经没必要了。
再后来,所有人齐聚在走廊栏杆边,不知道谁起了个头,一场大合唱就这么开始了。这时候没有人在意进没进对拍、在不在调上、破没破音。
“晚风吹起你鬓间的白发,抚平回忆留下的疤,你的眼中明暗交杂,一笑生花。”
楼层里满满当当的人群嘈杂一片,笑着,哭着,闹着:“以爱之名,你还愿意吗?”
黄昏余晖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空隙,斑驳地投射到教学楼的墙体上,留下朦胧的光点。那一瞬间,祝瑶好像看见了陈逾白的倒影。
他意气风发地勾着嘴角,扬着眉,肩线宽阔,校服短袖的扣子散了一颗,露出修长的脖颈,那股少年气,顺着夏天的风扑面而来。
她心脏沉重到仿佛刚刚经历一场地壳运动。
嘿,陈逾白。
怪我,始终没等到那个契机。
命运永远这么会捉弄人,高考出分,祝瑶发挥极佳,高出了这年北大的录取线八分。却只能拿着这个成绩,按照协议报了南大,以一己之力刷新了南大有史以来的最高录取分。
走过,路过,最终还是错过。
“就是这样了。”
室友们听得格外认真,神色几乎谈得上是扼腕叹息,祝瑶倒没有什么反应,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灌着啤酒。
“所以你,一直在等他?”
“没有啊。”祝瑶坚决地否决,她淡淡地笑,“我没有在等他。我只是……只是再也喜欢不上别人了。”
真的,只是再也喜欢不上别人了。
她没有说谎。
“你这么好,很多男生都喜欢你哎。”刘星雨扒着手指头数,“班里团支书,社团的副社长,上一届的学长……连路人帅哥都忍不住一直看你,这么多人,怎么就喜欢不了别人呢?”
她提到的那些团支书、社长、学长,也许是喜欢她的吧,但就像匆匆过客,激不起心中半点波澜。
让她有点点触动的,反而是那个没名没姓的路人帅哥。
这个男生,偶尔出现在文学院的楼下面,四年来碰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因为气质出众,给室友们留下挺深的印象。
祝瑶记住他,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戴着口罩,模样有几分像陈逾白,仅仅如此而已。
“没什么别的原因,”她说,“因为没有人真正像他。”
没有人像他。
“这也太难受了啊。”刘星雨问,“所以你上了大学后,就再也没有和他有任何联系了?”
“嗯……”有吗?
他们一南一北,哪来的交集呢?
“有一次……算有吧。”
“说!”
祝瑶:“还记得,我大一去北行看演唱会那次吗?”
“当然记得啊,印象巨深刻,我当时还说你突然魔怔了一样,竟然开始追星了。”刘星雨刹那间反应过来,“所以,你不是因为追星去看演唱会的?你是去看他的!”
是啊,是去看他的。
那年是人生的一道分界线。
上半年还被高考裹挟着前行,下半年已经成了不受束缚的大学生。
祝瑶打了一个暑假的工,她能做的其实很少,白天家教辅导学生,晚上餐饮店值班,两个月过去,开学的时候也存下了一笔小钱。开学后,更是勤勤恳恳,在上课之余,无缝在学校勤工俭学。
某天晚上,祝瑶突然向宿舍其他人宣布,自己要独自去北行看一场演唱会。
室友们都觉得她疯了:“你辛辛苦苦攒那么多钱,就为了看一场演唱会?姐妹,我不得不说你脑子进水了,你知道演唱会票价多贵吗?你到底有多喜欢这个明星啊?我跟你说,追星要量力而行!而且门票是其中一项很小的开支了,还有来回路费呢?住宿费呢?你一个人去安不安全,你考虑过吗?”
考虑过了。
正是因为考虑过了,她才一定要去的。
“就这一次。”祝瑶的神情是谁也劝不动的固执,“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会去了。”
“唉!”刘星雨恨铁不成钢地说,“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真的就这一次,她想。
北行距离南邑足足有一千公里,那时候的她觉得,远得像一辈子都看不到头。
最后选择的交通工具是绿皮火车,二等硬座,夜间1点11分发车,次日中午12点24分到达北行南站,一共耗时大概11个小时,耗费大约一百多块钱。
因为她买不起更贵的票了,所以只能选择这么“阴间”的时间段去乘相对来说便宜的车。
她提前跟导员请好周末的假,周五晚上九点多钟赶了最后一班地铁去火车站。
距离火车出发还有两个多小时,祝瑶在候车区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看见的不是车站里的陌生人,而竟是江然。
“打了你好几通电话都不接,以为你出事儿了。”江然在她旁边讲,“我跑到你宿舍楼问宿管阿姨,阿姨又联系了你一个室友,叫刘星雨吧。她下了楼告诉我,你要去北行看演唱会,一点的车。”
祝瑶刚睡醒,脑子有点懵,声音也有点闷:“忘了告诉你了……你怎么过来了?”
“你一个妙龄少女,深夜独自坐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万一路上出事了怎么办?现在诈骗很多的,坏人也很多的,你又没出过远门,我能不担心吗?”说着,一张蓝色的车票被他夹在两根手指间晃了晃,笑嘻嘻地说,“我刚找售票员买了张同趟的车票,咱俩一起去看吧,我也还没看过演唱会。”
祝瑶一瞬间被吓得清醒了:“不要。”
“啊?为什么?”江然不解。
为什么?
因为这场演唱会只是一个幌子,她连门票都没有买。
只是因为这个歌手刚好在那里开演唱会,便就这么成为了她的借口和契机。
有一会儿,祝瑶没吭声,半晌她才小声解释:“这个歌手很火的,门票早就售空了。”
江然愣了下:“没事啊,那你在里面看,我蹲场外就好了,我不介意啊。”
“别去。”祝瑶的语气听起来像祈求,“我……我想一个人去。”
江然皱起了眉头:“但是——”
“江然,真的没事的。”她微微抬眼,坚定说,“我会注意安全,也会随时和你联系的,不用怕我出事。”
他垂眸看向她的双眼,沉默了很久,像是被摁了暂停键。
祝瑶也知道她这突如其来的“叛逆”很奇怪,但她没有任何办法。
少顷,他才笑了下,缓缓道:“好,那我送你上车吧。票买都买了,现在这个点退,手续费也扣光了,还不如就不退了。”
祝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小声地“嗯”了下。
凌晨一点,身份证过闸机检票。
江然拎着她的包一起进去,等绿皮火车慢慢行驶到面前。
他找到对应的车厢后,把包递给她:“旅途愉快。到了记得给我发个信息,随时保持联系。”
“好的。”
祝瑶进了车厢,找到属于自己的靠窗的位置。
绿皮火车缓缓发动,一路北上。她通过玻璃车窗往后看了一眼,江然仍站在原地,向她招手。
那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长时间的硬座,让她腰疼背酸。
可是想到能见到陈逾白,好像又觉得一点都不辛苦。
坐在旁边的女生,从她上车时就跃跃欲试想找她搭话了,只不过没碰着机会。
直到祝瑶掏出手机,开始搜索演唱会相关信息——她得知道开场时间和散场时间,不然无法向室友们和江然报备安全情况。
女生突然惊喜地搭话问道:“你也是去北行看演唱会的吗?”
女生的喜欢明目张胆,恨不得让全世界知晓。
祝瑶先愣了一下,眼底的迟疑让女生误认成默认,她兴奋地问道:“你有微博吗?咱们可以互关一起交流啊!”
她很抱歉地摇了摇头。
她那时想,如果有人问她是不是喜欢陈逾白,她恐怕还是会下意识否认。
她也很羡慕那些可以大大方方将爱意说出来的人。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明明不久之前,她只要在一中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的背影。走廊上熙攘打闹的声音不绝于耳,而她总能精准辨认出别人玩笑时叫他的名字。
“陈逾白?”
“陈逾白。”
“陈逾白!”
然后他会回头,反手打回去,和起哄的人群笑作一团。
阳光倾洒而下,吹来了一个夏天燥热的风。
可是现在,他是她跨越人山人海,也许才能见一面的人。
女生略有些失望,不过并没有就此作罢,反而找了其他话题跟她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