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早应该有一场谈心,在初中或是更早的时候,这样可能很多事情的走向都会不同,至少我不至于到此刻,要借着你昏迷的时段,进行一场强迫你倾听的谈话。”
战术难耐的晃了下上身,开口继续说:
“爸,我爱你。”
“别看我不愿回家,也不愿主动与你交流,但此话完全出自真心。我爱你,没有你就没有我。曾经看到你劳累的模样和通宵后充满红血丝的眼睛,我是真的心疼。”
“我知道在你生病撑着卫生间的墙呕吐的时候,我的冷漠刺痛了你。但其实我不是冷漠,我只是无措。”
“按照常理,我应该上前递过去一杯水,再关切的关心两句。可我做不来,坐在沙发上眼神牢牢的盯在你身上,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的努力。再靠近的举动,我没办法假装,也做不到。”
“这是曾经,现在呢,看到你的白发与皱纹,我又内疚的怪自己是不是太狠心,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冬季那么冷的北方。你只有我了,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
战纾的声音开始变调,她摩挲着笔杆,稍待平静过后,继续说:
“后来,我明白了,我爱你不假,但也怨你。”
“我怨你日日不归家,怨你处理离别与死亡时的理智,怨你从不考虑我的想法,怨你的专制,怨你只知道给我转钱,一个小孩儿花不了那么多钱,光靠金钱也是养不大一个小孩儿的。”
爱与怨交织,刺向战纾的心脏,钝钝的痛。
程度不重,她后知后觉,却太过持久。
“所以我去走你走过的路,试着多理解你一点,多体谅你一点。这条路真的挺累的,压力也很大。我现在明白你无法夜夜归家的理由,接受你经历过许多后的淡漠,也理解你不能给我足够的陪伴,只能以大量的金钱作为补偿。”
“可我越理解你,委屈也跟着水涨船高。你对那么多人负责,为什么不能对我多负点责呢,我可是你的亲女儿啊!”
如果不能好好的陪伴我长大,又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战纾喉头上下滑动,尾音发颤,降压下这句质问。
缓了一阵儿,她语气平静下来,食指和中指轮番点在内眼角,蘸去潮湿,再蹭入手心。
“你不知道。”战纾说,“我每次想对你再亲近点的时候,心里便有一处在疯狂叫嚣;当我狠下心想彻底离开你的时候,心里又有另一处狠命的阻止我。”
“我夹在中间,进退维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那些攒钱买下的昂贵的父亲节和生日礼物都是我纠结来纠结去无奈下的平衡点。我被迫的也开始试着用物质来补偿。”
“明明我也知道你不缺。”
战纾把擦不干的泪水抹到衣服上,后背压在轮椅上,一面笑一面噙着眼泪。
她早就意识到,她和战鸣林分别站在家庭这个杠杆的两端,以此来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一旦有人擅自移动便会彻底毁掉。
可,为什么两人不能一起向前呢?
“爸,我发觉自己越长大越像你,心里其实是想着为他人好的,但不肯说明白,落到实际上也变了个样儿。”
“这样很容易让人误解,伤人伤己的,所以我现在在改正这个毛病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呢?”
战纾握着录音笔,凑到眼前。
这么多年,她知道战鸣林依旧爱着她妈。所以才会把她留下的每一样东西都带在身边,甚至连电脑的生日密码都不肯换。
而这段录音也一定会被战鸣林听到。
“这一次我先替你探路。”
说完,战纾按停了录音,将录音笔放回原位。手肘压在战鸣林手臂旁的被子上,静静的端量着,从头顶细软蜷曲的发丝到凹陷的眼眶再到下垂的嘴角和灰白的胡茬,一寸一寸更新着有关衰老的战鸣林的印象。
曾经那些想要摆脱的、归还的,都不重要了。
人与人之间是算不清的,更不要说谁亏欠谁,彼此都难捱。
病房里的空气逐渐变凉,战纾全身打了个哆嗦。
抬头,窗外正是夕阳。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墙上,一个正年轻,一个奔向衰老。正与当年重合,一个正年轻,一个人生伊始。
离开病房时战纾心情难得在几天压抑的氛围中偷得几分轻快,嘴角上翘。
霞红的光穿过走廊尽头擦得透亮的窗户洒满整条走廊,时间放缓,夹杂着温度,盛归推着战纾迎着光向前走,几位陌生人恰好与他们同向并肩而行,重重叠叠的影子堆到一起,被拖得老长,宛如一群勾肩搭背的伙伴。
今日将尽,来日尚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