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 “跟紧我”“昨日我还死不了”“我想喝粥”“你有心事”“晚安”“有你在我很安全” 那种稀松平常又温和熟悉的口吻,是她这些年每日都会听到的声音,她常常对此无可奈何却又没法拒绝。
所以她还是沉默地接过了侯爵递来的白纸,脑海中还未有思索,手指却灵活地先动了起来。涑雪自己都不记得是何时学会折纸玫瑰的,或许是很小的时候姐姐教她的,又或许是某一日在路边的小贩处随意一瞥给记下的。
总之,当她将折好的玫瑰还给侯爵时候,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仍未想明白。
侯爵将精巧的白玫瑰小心地别在了衬衣胸前的口袋上,纸花紧贴着胸口,乍看上去仿佛是鲜活的一般。他的眼角微微上扬,似乎在笑。
涑雪敛着眉头审视了两眼,总觉得这朵纸花插在侯爵的胸前显得分外地违和。那不是祝福而更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有种死亡风雨欲来的压抑感。她抬手,想要将那朵犹如送葬的胸花换个位置,却冷不防地被侯爵光洁的手背挡了下来。
“这样就好。”他一如既往地露出浅淡的微笑,只是一个眼神就说完了所有告别的话语。
“那你……自己保重。”她放下了双手,单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终于,她与这里的一切,再无瓜葛。
少女干脆地转身,孑然一身地离开,绀青色的衣角随风猎猎作响,削瘦却挺拔的背影在骄阳下渐行渐远。她什么都不曾带走,却总有一些蛛丝马迹显示着她曾经留下的痕迹,深深地镌刻在这个世界里。
男人知道她不会回头,一直也不曾有过企盼或失落的情绪。侯爵转了个方向,看见默立在桅杆阴影下的安灵,淡然道:“她该去找你了。”
安灵颔首,欲言又止,“你……准备要去下一个轮回了吗?”
“是,我既有所求,自当承受反噬。”侯爵不以为意地答道,他抬手轻轻拂过胸前的纸玫瑰,无声地笑了笑,转身走向甲板的那头。
但那终是没有好结果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她才是这个悲惨的大局里,最清醒的那个人。安灵沉重地叹息着,片刻后消失在了原地。
“安灵,我找了你很久。”涑雪正在一处废弃的神社前默记侯爵在仙台城就交给她的法阵图,等了许久才见无状的鬼魂安灵出现在她的面前。安灵的行踪虽然飘忽不定,却很少像这次一样接连几年都没有现身的情况。
“有些事情,让你等久了。”安灵回答着,却不打算做任何解释。
涑雪也不问,只是轻轻点头,“我已经知道如何穿过时空回到原来的世界,我需要事先将法阵绘好,准备充足再等待魔力汇集最盛之时,才是打开时空裂缝的最佳时机。”
“需要我做什么?”安灵知道她素来独行惯了,这些事情也很少让她插手。
“别让人接近这里,其他的交给我就好。”涑雪说着解下系在颈间的青白玉瓶,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每发作觉得寒冷刺骨的时候,摸一摸这个扁圆的小瓶子就会觉得缓过来一口气,难道这也是其中神树的魔力?
涑雪定了定神,暂时将这些杂念摒除。她拧开小巧的瓶盖,取出白毛笔蘸了点其中流沙般星光灿烂的神树结晶,一笔一画全心全意地扑到了绘制法阵的专注当中……
蔚为壮观的巨大商船一帆风顺地驶出了和国的海域,在广袤无垠地碧蓝海面上迎风前行。侯爵同路过的船长寒暄一番后,便闲适地倚靠在船舷上,剥了几颗荷包里的梧桐子慢慢嚼着。
他略微摇了摇头,将剩下的梧桐子放回去重新扎好荷包。虽然和咖啡一样有些振奋精神的功效,但是除此以外总是缺少了些东西。
他细长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胸前的白纸玫瑰,目光掠过一望无垠的大海,仿佛重现了久远以前的场景——黑发金眸的少女渺小却倔强,她抗拒他对世间万物冷漠无情,对生命灵魂毫不尊重;却又怜悯他,为他那一无所有、永恒枯寂的苍白的世界而感到悲凉。
她为他而生,却选择为了这个斑驳陆离的世界而死。她赴死时带着强烈的希望和浓烈的情感,那刹那间,他第一次产生了私心。
距那以后悄然过了千年,在人世他学会了思考疑问,学会了敷衍人情,学会了生存技艺,但是经历再多的人生,阅再多的人情世故,一切仍旧是虚无缥缈地让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触。他不明白,为何她所牵挂的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在他眼中始终不如她为他落下的那滴眼泪来的浓墨重彩……
“暴风雨来了!——暴风雨来了!戒备!——”瞭望台上的水手惊慌失措的扔开望远镜,破声呐喊。
侯爵猝然回神,这才感觉到连绵不断的细雨不知何时起滴落在脸上身上,大衣和头发湿漉漉的一片。他将胸前的纸玫瑰严实地包裹在掌心里,鸦羽般的眼睫抖落了一连串水珠,沉默地眺望着船前电闪雷鸣不断逼近的巨大雷云。
不仅如此,在黑暗的笼罩下,阴森森的海面上波涛汹涌还有几束飓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
“是……龙卷风!——水龙卷来了!!”
瞭望的水手绝望地险些从高台上跌落下来,甲板上闻声而至的船员们登时雷厉风行地去启动救生艇。这样十年一遇的海上灾难居然被他们碰上了,是否能逃出生天每个人心里都没有底,但是哪怕有一线希望,这些曾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水手们还是想要孤注一掷地活命。
海风愈发大了,船身控制不住地往漩涡的中心倾斜。船长伤心疾首地从驾驶室里跑了出来,让他弃船逃生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这艘大船上运着那么多货物,如果全赔在这水龙卷里,他将要欠下巨额的负债。
脸上满是沟壑的老船长哭丧着脸,但还是准备奔跑向救生船的位置打算先保命再说。结果没跑几步他就瞧见一道颀长的人影立于船头的甲板上,在离那狂风暴雨最近的位置,他灰蓝色的大衣在呼啸的飓风中凌乱,却自巍然不动。
老船长心念一动,仿佛抓住了一丝希望,如果他能把侯爵安然无恙地带回英格兰,或许能在皇室手里获得一些补偿。于是他顶着落针般豆大的雨滴跑向侯爵,对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大喊:“侯爵大人,您快跟我离开这里吧!我们的船员经验丰富,幸许能保护您脱离这场灾难!”
倾盆大雨中沉默的男人一手紧攥着胸口,一手抓着栏杆侧过身来,在雨水不停冲刷的面孔上无惊无惧,寂若神佛。他的黑眸淡漠地扫了一眼船上或跳海逃生,或抢占救生艇,或绝望祷告的人类,死亡的黑暗无一遗漏地笼罩在他们的头顶。
巨大的船身在茫茫大海中形同蝼蚁,顷刻间就会覆灭。湿滑的甲板上左高右低,装着货物的箱子砰然相撞化作一摊碎屑被海浪席卷而去。
船身猛地一震,老船长脚步趔趄跪倒在地,四肢并用地趴在甲板上才不至于被甩飞。
“逃不掉的。”神佛般高不可攀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低沉的嗓音清雅而尊贵,穿过狂风骤雨的嘈杂清晰地在船长耳边响起。
他并未看向脚下匍匐的人类,不知遥遥望向世界的何方。他早已知道这是侯爵的死期,即便凌驾于世界之上,但只要他占据的是一个人类的命数,就要受限于天地大道,惩戒般的灾厄让他每一世都注定英年早逝。
“世间不幸本就十有八九,不过三年五载就会被人遗忘。” 男人不再需要侯爵优雅亲和的表象,他在船长惊悚愕然的注视中不动声色地说,“既然是常态,何必多此一举。”
船上的这些人的确是为他陪葬,但那又如何?莫说百人,即便千人万人于他而言都与沙尘齑粉无异。他不会怜悯与博爱,也不是世人臆想中的神祇。
他高于世间万物,却也同时与世间万物断绝了所有联系。那绝无仅有的一点私心,也全系她一人尔耳。
“所以涑雪,你不要死……”这就是他的私心。追思千年,却更加念念不忘。
他极浅的一丝呢喃,终是寂灭于山呼海啸的滚滚巨浪之中,石沉大海声销迹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