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也跟着道:“只是不知她为何不愿现身。”
迦楼罗道:“上官飞燕还活着,她很好。”
这是一种陈述、肯定、不容置疑的语气,用这种语气说的话,尤其还是迦楼罗这种神秘莫测的人说的话,那更是如千金之重了。
陆小凤拊掌笑道:“那可好极了。”
花满楼也笑了笑,可以看出来,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迦楼罗仍然看着那个神像,她沉静如水的目光中带着淡淡的厌倦与嫌恶。
一阵风吹过,那手持钢鞭鞭笞妖魔的山神却突然从中间裂开,花满楼掠身上前将迦楼罗拉住往身后带,他本以为迦楼罗不会让他护在身后,但奇异的是,迦楼罗却很配合。
迦楼罗和陆小凤都沉默了,花满楼闻着那刺鼻的血腥味,叹了口气。
那神像后面的墙壁上,有个人半挂在空中。
[一个死人,身上血迹还没有干,一对判官笔从他胸膛上插进去,将他活中生的钉在那里,判官笔上飘扬着两条招魂幡一样的黄麻布。
“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榜样!”
同样的两句话,同样用鲜血写出来的,血迹似已干透。
陆小凤不用再看这死人的脸,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独孤方。不是柳余恨,是独孤方,一心求死的人还未死,不想死的人却已死了。
陆小凤恨恨道:“神像早已被人用内力震毁,这死人正是摆在这里,等着我们来看的。”
花满楼的脸色苍白,终于忍不住问道:“死的不是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死的是独孤方,我实在没想到第二个死的是他。”
第一个死的是萧秋雨,也是这八个血字。
花满楼沉思着,道:“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 (注2)
满地血腥,一室沉默下,迦楼罗忽然道:“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赞同你们。”
赞同你们将人如蝼蚁一般肆意杀戮,任意践踏。这些江湖人,比天庭诸仙,灵山万佛,地狱阎罗更不将生命当生命。
她的声音里带着奇异的质问与被强压下的怒意,几乎是用一种讽刺的语气道:“昔日金蝉子师徒觐见,如来言道‘你那东土大唐,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业障。’,我起先觉得他为了广传佛法,说得过了些。但如今这些日子,我倒是见得真切。”(注3)
她道:“生母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苦,世间无事可及。除去十年幼弱,十年懵懂,要父母亲人日日呵护之外,即便成年已久,孤身在外亦有父母苍颜白发,时刻担忧。他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他杀了多少人的女儿,多少人的妻子,多少人的母亲?天道垂爱,二十年心血,二十年成长,二十年明理教化,方可立于天地之间。而你们杀人,就像杀一只鸡。”
陆小凤听到她难得带有起伏的语气,又听她诉说江湖人的杀戮与恶业,不禁叹息,想要说什么,却又无法言说。
难道他要说,这就是江湖,不杀人,就要被人杀。身在江湖的人,只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明日他们是坐在桌上吃肉包子,还是已经被人做成了肉包子。
花满楼如春风一般和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冬日的肃杀,他早就对这个多杀多盗的江湖不满已久,只是他向来是端正自持的君子,只懂得约束自己,不懂得限制旁人。所以他在江南开了一个小楼,便是希望能救下些许无辜,免造杀孽业障。
“人救人,人也杀人。人爱人,人也害人。”花满楼道,他既愤怒又带着些许的慰藉,愤怒的是人间如此多难,慰藉的是他那个走入他小楼的人,也与他抱有同样的心境。
这个世上,终有那么一个人,从远处跋涉而来,叩响他的心门。
迦楼罗的声音就像从九天飘来,宣读着对世人的审判,“罪盈恶满者,将永堕幽冥。受碓捣磨舂,火海焚身之苦。”
迦楼罗又走了,她似乎总在前行的路上。她看着这个人间,爱着这个人间,也恨着这个人间。
陆小凤仍然为迦楼罗那一番话而心绪激荡。自踏入江湖以来,他不愿杀人,却在某些时候被逼着不得不杀人。所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与自己和解,逐渐麻木、逐渐顺应,但此刻,却突然觉得这个江湖让他恶心。
这个曾摇曳着灯火,飘荡着歌谣的破庙又响起了歌声,可那歌声并不好听,因为唱歌的人是陆小凤,也因为唱歌的人心情很不好。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飘来荡去不自由.......”(注3)
他嘶哑的声音唱着这两句,反反复复,只唱这两句。
花满楼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是说你唱得不好,但是你可以换两句。”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只想唱这两句。”
他心中郁郁,无力改变现实的挫败让这个曾放声高歌,肆意纵酒的小凤凰就像被霜打了似的。
他懒洋洋地道:“你嫌弃我唱的不好听,你怎么不自己唱?”
他本以为花满楼也心情郁结,大抵是不会理他的。
可世间事,总是不尽人意的。
花满楼突然笑了,他的歌声也许不是最嘹亮的,不是最空灵的,却一定是最深情的。
他轻轻哼唱着:“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注4)
这是从前神宗时一位被贬谪的官员所作,带着他对现实世界的不满,也带着他对仙境的流连和向往。
花满楼走在前面,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唱着这首歌,而陆小凤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眼神里竟隐隐透着淡淡的悲悯。
他轻声道:“你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可那灵芝仙草,总是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你想去攀援,只怕会粉身碎骨。”
他知道花满楼听见了,花满楼也知道陆小凤知道他听见了,但花满楼没有回头。
这个自幼便失去的眼睛的男子微笑着徐徐说:“灵芝仙草本就不该被任何人所采撷。我只是感激它,让我在山下得以看到它摇曳的样子,那般风姿卓然,撼动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