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听到神女幽静无波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是的。我终于明白，于天道而言，无论是否有神仙的直接干预，不必死的大概率还是会活着，该死的最多只能延长短暂的时日。”

无情思索片刻，然后摇头否认，“说不通。黑无常说上官飞燕本应死在三月之后。可她却提前死了。”

“两个猜测。第一，我没有直接干预她的命运。上官丹凤的魂魄之所以没有被黑白无常带走，是因为那时只有白无常在，而她的怨气冲天，白无常一时没有办法在不伤害她魂魄的情况下将她拿下。随后我又去了金鹏王府，他们忌惮我，所以容上官丹凤留存于世。上官飞燕死于自己的暗器下，我并没有直接出手杀她，也没有救她。”

“那第二个猜测呢？”

“第二.....也许天道算法的内部还存在优先级。”

无情剑眉微蹙，“优先级？”

迦楼罗坐回到秋千架上，她只是笑着抬手一招，无情的轮椅便被她牢牢地控制在手里，不由自主地向秋千架靠近，“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你们所说的.....气运。”

无情看了一眼自己的轮椅，他们已经足够得近了。

他的目光放在迦楼罗斜后方的一株小小野花上，“你是说，如果上官飞燕的....气运足够深厚，也许并不会被你的间接干预所影响，她仍然能活到三月之后？”

迦楼罗摇头，“我不能确定。数据太少了。也许还有别的处理逻辑相互叠加、调用、继承。”

她迫近了无情，居然伸手去拈了一缕无情倾泻在身上的乌黑的长发，那是一缕柔韧光滑的青丝，比起迦楼罗自己充斥着磅礴神力的黑发也不遑多让。

无情的手指默默握紧了轮椅，他只是微微僵硬了一瞬，然后再无别的反应。他终于将目光放在她的脸上。

太阳已经西沉，黑暗降临大地，月亮出来了。

迦楼罗笑着喃喃道：“你是不是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跟其他的神仙也没什么不同，总是.....”她拖长了声音，“总是，高高在上，肆意拨弄别人的人生的。”

无情沉默片刻，道：“没生气。你不是。”

“我拿你当实验品，肆意拨弄苏少英的人生，你居然不生气？”

“如果你没有救下我们，我们早已死在孔雀腹中。依无情浅见，天道大约也不会为了我们几个凡人，去让孔雀大明王偿命。”无情淡淡地道。

迦楼罗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固，不过一息的时间，她便回过神来，手上绕着无情的长发玩弄。

“可是，那些人不是这么说的。”

“哪些人？”

“那被我害死的，一万七千六百五十二人。”

无情抓住了她的手，他盯着她，不带任何情绪地重复了一遍：“被你害死的，一万七千六百五十二人。”

迦楼罗点头道，“是啊。怎么，生气了？”

“说清楚，原因、经过。”

迦楼罗也不计较无情还抓着他的手腕，只有些疲惫地道：“是我害死的。原因和过程，重要吗？”

无情凝视她的眼睛，认真道：“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

迦楼罗怔怔看着他，随机又移开目光，“所有的故事之所以是故事，那都是因为它们发生在很久之前了。”

“说下去。”

“.......那是两百多年前事了，我从地府出来，就在人间漫无目的地走。那个时候这里远不是这样的繁华的，我看着他们易子而食，看着他们烧杀抢夺，看着他们披着人皮，却干着野兽一样的事情。可我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对于老百姓而言，只要有一口饭吃，他们就可以持续地、坚定地忍耐下去。”

“那个时候，有好多个国家，好多个朝廷。我不知道该找谁，于是沿着一条宽阔的大河一路走，我想找到这个地方的官府，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粮食。有一天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姑娘，她背着一个小女婴，她说她叫珑女，他们和附近好几个村子都靠着这条大河活着，他们之所以还能养活自己的孩子，就是靠着这条河里的鱼虾。可是汛期将至，万一河水泛滥，恐怕他们的村子也要被冲垮了。”

“我问她官府有没有做什么防洪的准备，有没有想过要将他们安置在哪里。她只是摇头叹气，并不说话。然后她告诉我，前几年官府已经加固了河堤，也许不会有事。”

无情闭了一下眼睛，以他的聪明才智，已经猜出了下面的故事。

“珑女说，等熬过了汛期，他们就得加固村子周围，有大批的流民就要过来了。他们都是从别的地方背井离乡，逃过来的。珑女跟我说，她小时候一只耳朵不好，父亲给她取名叫聋女，可她因为水性好，救了不少村里人，村里人觉得她是龙王的女儿，就悄悄地叫她龙女。可是这种犯忌讳的话却是不能传出去的，她的母亲是落魄秀才的女儿，就给她改了叫珑女，玲珑的珑。后来珑女又生了小珑女，她说，她小时候不喜欢读书，辜负了母亲，她总要想法子让自己的女儿好好长大，好好读书的，将来走出村子，去哪都好，别在水里讨生活了。”

“我告诉珑女，我会去找官府，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做什么准备。不管是人也好，粮食也好，暂时落脚的地方也好，有什么都好，只要有就行。”

“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只是看着那河堤，就知道河堤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不过一日半的功夫，河水便决堤了。”

“太上老君入世的时候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可水也是会夺命的。”

无情一直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此时他终于发问，“你做了什么？”

她必定是做了什么的。他知道，她绝不会冷眼旁观，她必定是冒着被仙界追究的风险做了些什么。

迦楼罗的目光是空茫的，她似乎陷在了过去的回忆里。

“水，都是水，漫天的水，冷的，苦的，巨大的树木被冲断，人们站在房顶上放声哭嚎。父母托举着自己的孩子，婴儿在木盆里漂浮，转瞬就被淹没。村里人，村外人，流民，权贵，那么多人。我没有办法，只能化出万丈金身，将他们全部吞入腹中。”

“我带着他们，一直飞，一直飞，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岛，我把他们吐出来，放在这座小岛上。”

小岛上有葱郁荒莽的丛林，有冰冷无情的野兽，也有痛失挚亲，家园被毁的凡人。

她已经违背了转轮王的告诫，触犯了天条，所以也不在乎多触犯几次。

她变出房屋、粮食，让人们能填饱肚子，能暂时平复下来。

她那时候只想着，要是我早一点这么做就好了，要是我早一点动用法力就好了。

可珑女却说：我们没有供奉你，没给你上过一炷香，没给你祭祀过一盘野果，你也不欠我们的。

迦楼罗说：“珑女帮我安抚了他们的情绪，珑女说，总是要靠自己的手来活下去的。神仙能帮一次，帮不了一生。我知道有一些人是感激我的，他们互相搀扶着向我跪拜，并祈求我能不能救救他们失散的亲人。我也知道，其实很多人是怪我的。他们怨恨我，怨恨我为什么没能早些出手，怨恨我为什么没能救下他们的亲人，怨恨我帮了第一次，为什么不能一直帮下去？我明明可以帮他们变出粮食，他们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去锄地、去播种？”

“我知道，人心之幽微自古便是如此。我回到他们的村子，四处看看能不能有什么遗落的人和物能给他们带回去。陆陆续续的，一个月来，我捡回去四十五个人，他们都是听说家乡被淹没后回来寻亲的。”

“珑女很高兴，她的小女儿已经会说话了，她咿咿呀呀地给我吃珑女找到的果子。我还记得，那果子没什么味道，只是汁水很多。到了第二天，我又去找他们失散的亲人，可是......”

无情看着她，拍了拍她的手腕，不是催促，而是安抚，“可是？”

“可是，海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