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沉默一会,谨慎地说:“我观紧那罗尊者渡化此二人,皆以威言恐吓为主,紧那罗尊者的手段是否有些....过于凌厉。”
孔雀仍然带着温柔的笑容,可她的眼睛却隐隐沁出冷意,“佛有菩萨低眉之劝诫,亦有金刚怒目之教化。对于这种不肯皈依却贪生怕死的异教徒,又何须枉费口舌呢。”
迦楼罗静静凝视了她一会,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个清浅礼貌的笑容。
她为孔雀斟了一杯茶,“请继续。还有一位阿羞姑娘。”
孔雀看着那杯清茶,清澈的水中倒映出天边的明月。
迦楼罗也看到了,世人皆说水中花,镜中月,两者皆不可得。但迦楼罗相信,对于此刻的孔雀而言,想得到那天上的明月,甚至月宫的主人,都只是轻而易举。
“你若是见过阿羞,我想她会与你成为极好的朋友。”孔雀的神情不像在讲述一个古老沉寂的故事,而是像在提及一位刚刚离去不久的友人。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仍然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若是其他神仙在此,听孔雀将他们与凡间一位早就作古的妓女相提并论,大约是要勃然大怒,大打出手的。
但迦楼罗听了只轻轻颔首,“我也对阿羞姑娘十分好奇。”
孔雀低低叹息一声,“阿羞,阿羞她很美。我听说如今三界最美的女子是月宫的主人,但是.....她也是不能与阿羞相提并论的。阿羞本是贵族出身的女子,本应嫁给国王。可她不愿意,于是她便随便找了个男子与之....国王大怒,派人来抓她,她却自己走入了妓院。她放言,任何一个男子都可以与她共度良宵,但是她不要钱财,只要一根手指。”
“这就是紧那罗尊者在市集上看到那许多男子都少了几根手指的原因?”
“是的。他们都是阿羞的宾客。”
“那紧那罗尊者又是如何渡化阿羞的呢?”
“第二天的晚上他去找了阿羞。阿羞见到他并不惊慌,只问他:【你是谁?】。他对阿羞说:【你可以认为我是一股青烟,飘进来跟你说说话。】紧那罗问她,你很美,但你为什么要吸血呢?阿羞说:【我只是感到很绝望。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惩罚那些邪恶的男人。他们必须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血的代价。他们的血让我感到痛快和兴奋。】原来阿羞十一岁那年,有一个阿泊门教徒为阿羞占卜,他说阿羞的身体是圣体,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沾染、可以玷污,只除了国王。”
“可能没有人能体会阿羞的绝望,被一句话、一个人从身体道灵魂都束缚住了。你不是你自己,你不是父母的女儿,也不是兄弟姐妹的手足,你只是一件物品,一件装饰,你的喜怒哀乐、爱恨恶欲都是为了一个男人。以他为天,以他为地,以他为你灵魂的皈依。他爱的你要爱,他恨的你要恨。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能碰触你。在你最绝望的时候,没有人能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在你最开心的时候,也没人能给你一次温柔的牵手。”
迦楼罗默默无言,这样的孤立是对人灵魂的一种绞杀。
“紧那罗说:【你要如何才肯珍视你自己呢?】。阿羞说:【我要遇到一个令我的灵魂感到温暖、感到战栗的男人,可是这么多年,我依然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
“他们聊了很多,第二天,阿羞宣布从此不再接客。紧那罗做到了。可大祭司却反悔了,说他妖言惑众,禀报了国王要对他执行火刑。就在那天晚上,阿羞去找了大祭司。次日,大祭司便释放了紧那罗。”
“后来呢?”迦楼罗追问道。
“后来,阿羞自尽了。阿羞曾答应紧那罗从此不再接客,但她为了保住紧那罗的命却破了她的誓言。她觉得自己不再清白了。可怜她到死也不知道,紧那罗根本不会被凡夫俗子所伤。她说:【紧那罗,我想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人。我为你我的誓言而死,再无遗憾。】”
迦楼罗闭上眼睛,“这世间对于女子的枷锁和逼迫,从古到今,从未停止过。阿羞本不需要证明她的清白,因为清白这种东西本就不存在,这只是被男人所定义出来的枷锁罢了。他们红口白牙,说你清白你便清白,说你淫.乱你便淫.乱。她却要为了证明这种不存在的东西而赔上自己的命。”
孔雀的眼神凝固了,她默默出神了良久,才将杯中的水泼了出去。
“我一直认为阿羞以她的死证明了她的清白,证明了漫天神佛的虚伪,但也许你是对的,那东西本就不存在。可是....阿羞已经死了。覆水难收,浮世无缘。”
迦楼罗问:“紧那罗尊者回到了灵山吗?”
“是的。可是,优婆世尊将紧那罗赶出了灵山。他说紧那罗六根不净,动了色.欲之心。紧那罗带走了阿羞的尸体,他向阿羞立誓:有朝一日他得到了三界,便会回来接她。”
孔雀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从容与安定,他说:“迦楼罗,你也觉得紧那罗六根不净吗?”
迦楼罗摇头否认,“不。”
孔雀的声音有种奇异的韵律,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充满了安闲与淡然,仿佛天塌地陷也不会让她有半分动容:“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爱上了阿羞才如此动怒。”
迦楼罗思索了一会,“....不,我不觉得他动怒是因为私情。”
“哦?”
“又或者说,他不仅仅是为了阿羞。他动摇了他的信仰。....他可能觉得,他一直以来的信仰是错的,是虚伪的,是骗人的。”
迦楼罗似乎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她斟酌着道:“阿羞死了,阿羞自己和其他人都认为她是不干净的。可紧那罗却觉得他所信仰的佛应该跟他一样,认为阿羞是最干净的,认为阿羞已经得到了超脱,应得善果。但很可惜,灵山并没有跟他有一样的感应。灵山看到的是他们认为的,他和阿羞的私情。”
迦楼罗手指敲着桌面,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但就凭这个原因就驱逐紧那罗一族的王也根本说不通。从前的通臂猿猴,如今的伏虎罗汉跟那位万妖女王不也是有过一段情?韦陀尊者和昙花仙子又怎么说呢?......也许....也许灵山有什么别的原因,必须要驱逐紧那罗?但毫无疑问,紧那罗被彻底激怒了。一个狂信徒虽然可怕,却犹有克制之法。但是一个自认清醒的狂信徒认定了一件事情之后,就很难改变他的想法了,他的破坏力只会更惊人。所以后来.....后来他是不是做了些什么?我怎么从未听过?”
孔雀一直静静地听着,她的眼睛有时会随着迦楼罗的讲述而展现出不同的情绪波动,但总是很复杂、很让人分辨不清的:“迦楼罗,那你觉得....紧那罗是邪恶的吗?”
“不。正义与邪恶从不该是一个简单的定义,它们也不存在绝对分明的界限。佛门也有虚伪狡诈之徒,比如传无字真经给金蝉子师徒的那两位。也许魔界也有一心向道的魔,这又有谁说得准呢。佛魔,其实只在一念之间,只在一线之间。”
孔雀温和一笑,她最后给迦楼罗倒了一杯茶,声音不急不缓:“迦楼罗,我今天很高兴能跟你说这些。”
迦楼罗似有些疑惑,她歪着头道:“姐姐?”
“我刚才与你说的仍然有效。只要你来到我身边,你所希望的一切都会有人替你实现。”
迦楼罗恢复了冷淡的神情,“姐姐,我也奉劝你一句,你跟那位都不会是灵山的对手。如果他足够强,他早就占领灵山了。所以我不会允许你牵扯到里面去。”
孔雀一直听着她的话,最后只是轻轻挑了一下眉,这轻微的动作让孔雀这张明艳动人的脸多了一分英气与狂放,她随意举了下杯,“就像你说的,谁又说得准呢?也许下次召你回灵山的,就是无天佛祖了。”
迦楼罗冷着脸没有接话。
孔雀大明王走了。迦楼罗没有阻拦。
她只是望着孔雀远去的方向,背依然挺得笔直。
然而数息之后,她就像放下了背负的重石一样,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寒暑不侵的神女,长发遮掩下竟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再也支持不住,伸手握住了石桌的边缘,似乎要从上面得到支撑。
一直沉默地听着仙界秘辛的无情递过来一条雪白的丝帕:“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大约需要。”
迦楼罗伸手接了过来,她的手指像霜一样白,像冰一样冷,“谢谢。”
过了片刻,她忽然道:“你看出来了,那他呢?”
无情道:“她?”
迦楼罗摇摇头,“不,没什么。”
“为什么不拦下她?”无情原本苍白的容颜在月下更加冷白。
“我若拦下他,死的就是整个汴京。”和我们。
无情想了想孔雀动不动就吃人的架势,默然不语。
迦楼罗注视着孔雀消失的方向,“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