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看着神侯动了筷子，迫不及待给自己捞了条小鱼放到碗中，一边耐心地挑刺一边漫不经心道：“冷血回来的正是时候，明日七夕，咱们一起去街上看灯会去。”

冷血沉默，不置可否。这种场合他一向不喜欢，但也不想刚回来就扫大家的兴。

铁手闻言先看向诸葛神侯，见师父含笑应允，便问无情：“大师兄和楼姑娘也一起吗？”

无情余光瞥了一下正仰头赏月的迦楼罗，低声道，“一起。”

追命与铁手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迦楼罗正望着月亮出神，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反正一家人的宴会她在这里总是要避嫌的。

那是一弯斜斜的上弦月，又叫蛾眉月。如果是从前，她会跟无情好好聊聊地球的自转和公转，誓要讨回理科生的面子，但现在她突然觉得心中很平静，她甚至有心思猜测嫦娥在做什么，唔....终究是神话打败了科学。

嫦娥在做什么呢？那个望月千年的司法天神也在看着她吗？

摩挲素月，人间俯仰已千年。

一千年啊，沧海都化成了桑田。多少痕迹都被时光冲刷而去，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铁手叹道：“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面，也是可怜。”

冷血不以为然：“不过是传说，二师兄何必伤怀。”

无情听到铁手的话，脸上笑容淡了几分，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跟身边的追命碰杯。

谁知追命却拦下了他，把他的酒杯放回了桌上。追命虽排行第三，却是四大神捕中年纪最长的。他比无情洒脱，比铁手凉薄，比冷血世故，又看惯了江湖恩怨，痴男怨女。无情自己都不明白的心绪，他却看得更清楚。

追命笑道：“楼姑娘，不如跟我喝一杯？”

迦楼罗回神，不明所以，但还是冲他微微一举杯，浅啜一小口。

“明日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灯会上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对小儿女.....”

他还没说完，便被迦楼罗皱眉打断，“等等，你说.....明天是七夕？”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无情的表情那么错愕又那么复杂了。她这么做，会不会造成了误会？

她不禁朝无情看去，却见无情苍白的俊颜有些失血似的，也怔怔看着她。

你不知道，对吗？

迦楼罗不知道为什么，回避了无情的眼神。实话是，她母胎solo三百多年，单身经验吊打在座各位和在看各位无压力，她实在是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情感。她也没有任何想冒犯无情的意思。她真的不知道。

因为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太多东西了，这不是一句“两情相悦”就可以解决的。

追命凝视着她，笑意温和，“刚才铁手这小子又无病呻吟，可怜牛郎织女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可咱们知道的都是皮毛，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听听真的版本？”

铁手用手肘捅捅他，干嘛，什么叫真的版本？

诸葛神侯和冷血虽不明所以，但他们都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是以也不出声，只看着两人交谈。

迦楼罗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轻声道：“对于人间来说是这样的，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每天都见面。”

无情出声问：“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是的。”

铁手讷讷道：“那....那确实不必可惜。毕竟夫妻儿女日日皆能相见。”

迦楼罗默默摇头，不是这样算的，不是每天都能见面就是好的，十八层地狱还天天能见到自己最重要的人呢，你能说那是天堂吗？相爱不可相守，相守不可相爱，可望而不可即，更是人间莫大的哀恸。

追命拍拍无情的手，给了他个“安心”的眼神：若是如此，倒也还好。

但无情比追命要更贴近那个仙界的生活，他只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答案，于是他深深地望着迦楼罗，但却也没有再出声询问。

当他确定了自己的感情，便收集了市面上所有仙凡相恋的故事来看。

大多都是神女思凡下界，遇一书生，两情相悦结为夫妇，生下一双儿女。也有荒山野寺，鬼魅狐妖或前来报恩，或自荐枕席，与那进京赶考的书生一夕风流。大多数故事其实都是书生们的一厢情愿，自我诓骗罢了。但唯独一件事让他耿耿于怀。

因为所有话本的故事的结局都是：神女触犯天规，引来天兵天将将其擒拿回去。或剔骨受刑，或引来天雷，又或被镇压于名山大川之下，永不得翻身。反而那些孤魂野鬼，山野精魅能在书生高中后，“自惭形秽”、“甘愿为妾”。任书生迎娶天家公主或宰相千金，从此贤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

也许他们也知道，触犯天条，是会死的。而同样的，泄露天机也会遭天谴。

所以她不说，他不问。

迦楼罗心中如坠大石，只觉郁郁难言，她一口饮尽杯中酒，叹息着道：“从前，但凡是在册的仙家，除龙族之外，仙家思凡，多半受刑后镇入山下，永世不得翻身。至于那些引诱仙家的凡人，皆被处死，魂魄打入十八层地狱受刑，直至魂飞魄散为止，绝无例外。”

冷血皱眉道：“好霸道的天庭。好不公正的天庭。”

铁手也默默点头。

诸葛神侯却摇头道：“国有国法，天有天规。不守规矩，如何成方圆？”

他是大宋的高官，他知道即便在人间，公主嫁给农夫，公主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那农夫只怕就会被就地格杀了。只是，他们对待凡人却还是太过酷烈，一死犹不能赎清罪过，要让人魂飞魄散。

无情的手在颤抖，他不畏死，他早在知道自己心意的那一刻，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终局。可是，他却如何忍心那千年万年的生命被拘禁在方寸之间，再不见天日？

那只怕比死还可怕！

追命敛了笑容，替无情问出了那个问题：“从前？那现在呢？”

迦楼罗也看向无情，眸中无悲无喜，“新天条出世，允仙家与凡人相恋，只是.....”

无情也看着她，他端正挺拔的身姿有些僵硬，“只是？”

他不相信天庭真的会一点代价都不让他们付出，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若是仙家可以肆意下凡与凡人相恋，那天庭非天庭，人间非人间，不需要无天掀起浩劫，三界自己就要大乱了。

“只是，仙家要剔仙骨、抽仙筋、废仙法、革仙籍。打入六道轮回，受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之苦，从此再无缘仙界。”

冷血豁然站起拔剑出鞘，指向了梨花树下摇着折扇，俊美如神的白衣男子。

追命和铁手也纷纷站起戒备，无情也扣了三枚追魂钉在指尖。因为以他们的能耐，便是西方的玉罗刹来了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就逼近到方寸之地，还不被诸葛神侯和他们察觉分毫。

反而是诸葛神侯不动声色坐在原地，静静看着那白衣男子和他身后精瘦干练的黑衣汉子。

唯有迦楼罗一口郁气梗在喉头，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站起的，她只能挂上面具一样的笑意，冲那个白衣男子颔首为礼：“司法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