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一折一折地合上扇子,他唇边笑意清浅,用缓而坚定的声音道:“我今日才知道,何谓神仙品貌。”
满场的目光都集中在静立于庭中的青衣男子身上,陆小凤他们也不例外。听了他的话,陆小凤不禁慢慢地点头,就连西门吹雪这种心中只有剑,毫无半点红尘浊气的顶级剑客也颔首赞同,“独立天地间。”
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
他青衣广袖,光明一庭花影。
清风载不动他的温柔,青山遮不住他的明秀。
如果说无情是霜下剑,摩昂是海上君,杨戬是月中仙,那他就是谷中兰。
幽静的,缓慢的,摇曳在人们的心上。
不借春工力,悄然落我心。
花满楼目不能视,心下虽有遗憾与向往,但他更多地却是向迦楼罗投去了目光:因为他大约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也记得迦楼罗这几日的彷徨。
迦楼罗本来已经疾步上前,却又犹豫地停下脚步,站在了门槛之内。在花厅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迦楼罗和青衣人身上时,无情的目光便也从容坦荡地跟了过来。
他比花满楼更快地猜出了青衣人的身份,因此他感到莫大的压力。
冷血对人的情绪最为敏感,他疑惑地望向大师兄,却见大师兄微微摇头,眉头紧蹙。
庭中的青衣人见迦楼罗站在门槛内,眉峰微不可查地一动,可他的眼底和唇角却都是如春水桃花一样的明秀温柔。
他伸出手,遥遥向着迦楼罗,也不催促,只那样望着她。
果然,没过几瞬,迦楼罗就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青衣人,也就是转轮王,温和地为她拂去肩上的一枚小小落叶,“你孤身漂泊在外,我不放心。”
迦楼罗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众人目光灼灼之下,转轮王大大方方地携了迦楼罗的手,往庭院中一棵粗大的杨树下走去,“好了,还要与我生气?”
他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们大吵一架,迦楼罗就回了大雪山。对于转轮王这样的神仙而言,三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所以他还停留在三十年前他们的争执上,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可她不一样,在红尘中短短半年的时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新的轮回。
迦楼罗被他牵着手,讷讷地道:“没有。”
转轮王微微一笑,也不甚在意的样子,他抬手,杨树下的枯枝和灰尘便已经消失不见,唯有一块光滑宽敞的青石留在树下。
转轮王与迦楼罗坐在青石上,转轮王坦荡磊落,一如既往,可迦楼罗却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知道了一些东西,却又不能确定那些东西。
她目光四顾,无意间就对上了无情深沉的眼睛。
那个人坐在轮椅上,不闪不避地回望着她。她看不懂里面的情绪,却知道他大约是不高兴的。
转轮王见她望着花厅出神,也跟着注视过去,像有些好奇似的,随口换了仙家沟通用的天语,“是那个孩子?”
迦楼罗回过神,她这才反应过来,好像转轮王一直在跟她说宋朝官话。
她转头望向转轮王,见他眉目如画,言笑晏晏,真是再俊美不过了。她不自禁地道:“你知道了。”她说完才知道这是句蠢话,他肯定是知道的。要不然杨戬怎么会来找她。
果然,转轮王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就像是她说“你吃过饭了”一样,漫不经心,毫无动容。
迦楼罗垂下眼帘,她一向不会令人为难,尤其不喜欢为难转轮王,可她这件事的确做得十分不妥。
转轮王十分善解人意,见她消沉,并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你见过秦广王了。”
迦楼罗刚松一口气,另一个沉甸甸的疑问又像是石头一样悬挂在她心上,
她与转轮王对视,隐瞒了摩昂太子的事,用秦广王做幌子,“秦广王殿下说:薛礼留我在地府做客,本来是好事,可是如今地府出了大事,我再留下就很不妥了。”
她见到眼前的转轮王点点头,眉宇间虽然有些谨慎,却没有太大的震惊和失措,他甚至点点头,温和地向她解释:“是,地府是出了一些事。我本来......”
迦楼罗抬手制止了他。她知道,这是极为失礼的,她从来没有这样打断过转轮王的话,因为她看到了转轮王眼底的一丝讶异。
可她仍然缓缓又问:“你不觉得,有什么事情需要跟我说一下吗?”
她甚至没用解释这个词,因为她无法向他发出质问。他养大了她,教她本事,教她明礼,无论谁来怀疑他,发出质问的也不该是她。
转轮王疑惑,转瞬却又莞尔一笑,“我不是正要跟你说?地府确实出了事.....”
迦楼罗却又摇摇头。
转轮王叹口气,拉下她的手,语气温和而无奈,“好了,我又说错了什么?”
迦楼罗望着她那只手,冷不丁开口:“薛礼。”
转轮王一怔,有些不可思议似的,旋即又低沉而愉悦地笑起来。
这个本来就华动一山春色的男子,笑起来容色更盛,让人目眩神迷。
花厅的众人本来对转轮王和迦楼罗十分好奇,便也悄悄听着他们的谈话。可他们却换了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便也都各自讪讪,继续推杯换盏。
唯有零星的几个一直关注着这边。
此刻转轮王畅快一笑,身边的白衣女子却面带薄怒,便更加引动他们的好奇。
陆小凤戳戳花满楼,“你说他在笑什么?”
花满楼摇头,“嘘。非礼勿听。”
在这里,拥有最极致听力的非花满楼莫属。他本不欲偷听别人私隐,尤其是迦楼罗的私隐,却不曾想这两位神君所用的语言根本不是宋朝官话。这也让他更加坦荡放心。
其实连迦楼罗都不知道,他们一换了语言交流,便更加自成一片天地,如水乳交融,雪落苍山,密不可分。
语言,是交流的媒介,是最强大的咒语,却也是最严苛不可逾越的界限划分。
当人漂泊在外,听到故乡语言的那一瞬间,人们会情不自禁地用母语进行交流,对这个陌生人报以初步的信任和极大的热情,甚至将新交的朋友隔绝在外。这其实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甚至人们自己都不会立刻意识到。
这是一种透明而坚固的牢笼,它在告诉所有人的新朋友:你,听不懂,跟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们说的话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过去,而这一切都没有你的参与。你也永远参与不了。
无情看着放在自己双膝上的手,轻声道:“很厉害。”
铁手侧身过去,“大师兄?”
无情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他笑了许久,笑得迦楼罗都有点恼怒,她重重一拽他的袖子,表示不满。
转轮王终于停下了笑声,他笑吟吟地说:“你就是为了这个与我置气?”
迦楼罗愤愤,“我没有跟你置气,我很严肃。”
转轮王举手做投降状,“好,好,你没有置气,我们扶光很严肃。”
眼见着迦楼罗恼羞成怒就要暴起,他才悠悠道:“让我来猜一猜,你听到秦广王叫我薛礼,觉得......我骗了你?”
迦楼罗没有回答,“你说你叫遮罗珈。”
转轮王坦荡地点头,“是啊,我是叫遮罗珈。”
迦楼罗蹙眉,“那薛礼是谁?”
她本以为转轮王会反驳这个名字,谁知道他还是笑着点头,“薛礼是我。”
迦楼罗只觉得他在故意戏耍她,站起身就要走,却被转轮王拉住了袖子。
转轮王叹气,“我问你,孙悟空是谁?”
迦楼罗回头,眼前是转轮王乌黑如墨的眸子,里面盈满了笑意,她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默默地说:“是斗战胜佛。”
然后又见到遮罗珈眉峰微挑,意味不明地说:“那孙行者是六耳猕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