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转轮王,她从未见过转轮王那样难看的脸色,那也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盛放着鲜花和绿草的漪兰宫里、婆娑树下,转轮王紧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最后一块能救命的浮木一样。
他那样恐惧,让她不忍心再问。
后来,转轮王对她说:“古神们回到洪荒古地去了,那是……”他怔怔地说:“那是他们诞生的地方,也是他们最后的归处。”
可如今,她想听听孙悟空的解释。
孙悟空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后跳上了秋千。秋千无风自动,猴子在上面蹲坐着,毛茸茸的脸上没有表情,“不会的。因为古神们消失之后,长宁还在灌江口杨府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灌江口,杨府。迦楼罗点点头,不等她再问,孙悟空便喃喃说了一句,“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们?谁们?”
“小金鹏,你知道古神们跟我们,老孙是说,他们跟仙佛人神鬼,赢鳞毛羽昆,是不一样的吧?”
迦楼罗点点头,她能理解孙悟空的意思。世人往往将神和仙连在一起说,后来又有封神大战,导致很多凡人乃至新晋的小仙们其实都分不清神和仙的区别。
其实现在的“神”通常指的是低于仙的一种天庭正编持有者,基本上都是死在封神大战中的仙家们。他们一生在修为上都不会有什么进步了,还要受制于封神榜,被人驱策役使。所以当时相当流行“死道友不死贫道”,“爱他就送他上榜”,而活过封神大战肉身成圣的却寥寥无几,杨戬算一个,韦护算一个,隔壁藕粉代言人三坛海会大神哪吒算半个。
所谓肉身成圣的仙家,就是普通的仙,正常地修炼就能正常地进步,在玉帝王母面前也能挺直腰杆说话:听调不听选,爱咋咋地。
而为了区别于现在的“神”而加了一个“古”字的古神们,他们在理论上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灵。
他们是神秘、莽荒、凶暴、杀戮的一族。
一群不知道来处,没有固定的形体,没有可以描述的性情和喜好,却拥有着自己语言、文化、乃至庆祝仪式的生灵聚集体。
上古时期他们就在这片天地中纵横捭阖。他们在东海里洗澡,在建木上跳舞,在汤谷手拉手仰躺在岩浆上分食同一条巨蛇。也许烛龙曾拔过伏羲的蛇鳞,也许刑天曾为女娲梳头,也许祝融曾与共工嬉戏,也许禺强曾与羲和捉鱼。
在他们的时代,没有所谓的规矩礼仪,没有被世人层层遮掩的尊贵与优雅,没有人族代代传承下来的“仁义礼智,忠孝友爱”,他们是不可裹挟,不可预测的未知。而那时所谓尊贵的龙凤麒麟三族,不过是他们闲来无事捉来玩耍的宠物。
“俺老孙当时也曾欣羡过他们,想吃就吃,想杀就杀,何等快活。可祖师却告诉老孙,如果只把他们看成是一群暴戾的凶兽,那就是大、错、特、错。”猴子懒洋洋地躺在秋千上,翘着腿一字一句地警告道。
迦楼罗也同意这句话,虽然有“共工怒撞不周山”的粗莽行径在前,但如果真把古神们看成一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凶兽,那直接不要混了,建议原地自杀去轮回方便一点。
君不见他们的首领伏羲神王有多么恐怖。
“所以,当他们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整个三界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呢。”
消失了吗?未必吧。迦楼罗想,也许......也许他们就在那里,在不知名处,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大圣认为他们去了哪里?洪荒古地吗?”
“这可说不好。”猴子说:“所谓孕育众神的洪荒古地,说到底也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究竟有还是没有,那还是两说呢。就算它真的存在,古神们就真的去了那么?这个传说又是谁传出来的呢?”
猴子似笑非笑地对迦楼罗道:“总不至于是神王陛下托梦给他的吧?”
迦楼罗捏着杯子,不置可否。
孙悟空道:“比起那所谓的洪荒古地,我更倾向于他们去了不周山。”
迦楼罗惊讶地说:“不周山?不周山不是被共工撞断了吗?”
至少她成仙以来也算飞过不少名山大川,各家洞府福地也略知一二,从未见过真正的天柱不周山是什么样子,她以为不周山已经不存在于世上了。
孙悟空道:“不周山的确不存于现世了,可......”可也许它还存在于过去里。
这里距离峨眉山还有七百里。
可这七百里,他大约再也无法越过了。
夕阳红得像火烧一样,大片大片的血红色从西方蔓延而来,带来风里血腥的妖气。
白衣僧人站在树下,眺望着峨眉山的方向,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号。
他的容颜并非是极端的迤逦和俊美,而是一种疏疏落落,缥缈若云的静寂。
是的,静。
任谁看到了他,都只会想到静谧,安宁。
他像一场静默的雨。
就这样潇潇地下着,从天到地,润泽众生。
白衣僧人静静地立在树下,一只团绒似的小鸟儿从树上跳到他肩头,被他小心地拢在掌心里。小鸟儿唧唧喳喳地在他掌心跳来跳去,柔嫩的小爪子带来轻微的刺痛。他笑了,他摸了摸小鸟的头,又望了望天边正弥漫而来的黑云,轻不可察地一叹。
僧人将手中的佛珠化为一朵白云,让它驮着小鸟飞向远方。
他说:“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