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即便没有神情,面容上的意思也让人琢磨不透。横眉即是冰冷盛怒,喜笑却未必真心愉悦。因此即使他平时总仿佛一副富贵闲人、年轻公子的做派,众人见他前也要先在心里提一口气。
此刻他就带着那副懒洋洋好脾气的样子,曲起手指敲敲桌面:
“这几日他们递给我的消息,你都看见了?”
惊山依旧一袭青白衣袍,身形萧条。他跪坐在地上,脸色好像被洗得发白,闻言一顿:
“是……”
他低头注视着地面,分明没看上首,背在身后的双手却狠狠地抖了一下,仿佛知道父亲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儿和霜淞的父亲,走得太近。”
他跪着也挺着脊背,可是低着头,模样不能再谦和。
“你不知道他的意思?”妖皇用目光描着他的眉眼,悠悠抛出一句。待惊山露出惶恐的神情,想要开口辩驳些什么时,他才满意地出声打断他,教这个儿子把嘴里的话都咽下去:
“那么惠生的意思,你知道吗?”
惊山脸色更白。
他知道父亲这么问,就是有十拿九稳的消息,狡辩也无用。
因此他只好点头,只能点头。
“太子妃的父亲野心太大了,”妖皇说着拨了拨案上香气过分浓郁的小炉,分神看惊山一眼,“这个位置迟早是你的,急也无用。可是和谋逆的乱臣混在一块儿,那就未必。”
兰因和玉听极力把自己缩在角落里。
听到现在,他们当然明白霜淞父亲自以为支持了太子,就在暗里鼓捣些以权谋私、一手遮天的猖狂事。
不过现在妖皇那么似威似诱的话抛出来,兰因脑海里却无端闪过了一个念头,她心道:
惊山自己究竟知不知道,他后来实在越来越像他父亲?
妖皇却已经又说话了。他把拨灰的小针一扔,站起来已经是转身要走:
“就当是你弟弟,帮你剪除继位之后的专权岳家。你就当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要是有心,”
他揣度着压低嗓子:“
要是有心,推一推他。”
先妖皇模样做得唬人,其实是实打实地在教他为君之道。兰因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只是看见在大殿主人离开后,惊山拍了拍衣服席地而坐。
他一点也不颤抖了,好像那么一副蠢样是他自己也做得厌烦的一场戏。只是脸色依旧很苍白。
他敛着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还在自己殿里此时无忧的霜淞吗?也许……他本来就不想阻拦。
关系亲近的岳丈,总该有数不尽的提醒时机,可是妖灵族的外力当然比不过仰仗着父亲得来的信任分权……
他自己,果真不想看亲近的妻子母家自取灭亡吗?
惠生自以为以小博大,父亲自以为借势推敲。焉知他们不能成为他棋盘上的黑白子?从来乖顺的人心思最缜密。
兰因和玉听隐匿在大殿的角落里,知道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可是待到惊山在此独自静坐了片刻,去了几道私信——他甚至还和霜淞的父亲寒暄了几行字,说得空要去拜访他——
不过一刻钟,接到消息,惊山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岳丈的门前。
兰因和玉听暂时不敢妄动,只远远地缀着他。
这时已经接近深夜。惊山立在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抚摸着手里玉坠,将它贴在生苔的暗门上。
门上秘法受到感召,一道封印骤然现形轮转光芒。
远天好像隐隐漫延起了深红的火光。
这里却无比安静。
只有被石头返照的月光冷冷打在惊山的脸上。他的睫毛掩着眼睛,上唇抿着下唇,是紧闭和推拒的神色,但是手上动作并不停——远方已经传来喊杀声了,而惊山手中的灵光也即将成型。
他好像受了反噬,封印法光像火舌舔着他的手指,暗红、枯黑,他的右手几乎像是浸泡在火里,空气中弥漫起可怕而挑逗人的浮躁肉香。
兰因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
狡兔尚有三窟,像霜淞母家那么特殊的妖族怎么会没点后手,满门都葬身在嫩头的惠生手里?
不过是因为他们留给自己保命的后手,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出了问题。
惊山这一出是釜底抽薪。
他得到丈人信任,手里有掌握一族传送法阵的信物。这代表投诚的信物是最锋利的刀尖,它决绝地刺进了赠予者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