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快就看见那个不一样的惊山。
这是和他见面的第二次,依旧是遮天蔽日的树林里,脸色泛白,半身染血,从脖子以下都化作了原本的青蛇样貌。
他黑色的长发被汗和血打湿,一缕一缕粘在惨白的脸上,嘴里死死咬着一块碎片,舌头和口周都被割出点点鲜红,像雪梅花。
一只从水底爬出来的艳鬼。有凄厉又饱含死意的生命力。
兰因去看他衔在嘴里的东西,料想那就是传承碎片,却叫他瞄过来的眼神烫个正着。她像在大雨里教雪亮电光照面一劈,立刻把目光偏过去。
不对劲。
第一次进回忆,他们就发现惊山很迟钝,像隔了一层雾看不清他们这些外来人。
可是刚才那一眼,无比清醒、冷酷,仿佛一把要把自己剖开的骨刀。这样尖刻的眼神,果然叫她琢磨出一点异样的熟悉:
还真像柳折。
她只和这位百丈宗挂名长老遥遥打过几次照面,皆只见到不同面皮,可是刚才那眼神,就是他抹不去的覆面刺青。
果然最坏的设想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了。
说不出心下什么滋味,兰因只是微撤一步,而十指之间八张符纸已然待命。
司道古在她身旁,秉烛青丰与停岳都已经出鞘。
几道闪烁白光掠过,惊山面上的神色奇异地扭曲了一瞬,仿佛他一具身躯里有两个魂魄似的。
而此刻,更从容不迫的那个像穿起一身衣裳一样,不紧不慢地把“惊山”穿起来了。
那点奇妙的熟悉感得到了放大,熟悉的战栗布满了全身。
兰因察觉到身边的司道古几乎是浑身一悚。她骤然把头低下,眼睛只往自己绞着衣袖的手指上一轮,再不动了。
因此她没有看见。
眼前的“柳惊山”将目光触到她发顶,微微一笑。不是悲哀,没有愤怒,只是很淡地如点水蜻蜓一碰。
涟漪里泛着近乎无奈的宽容,是她最常见到的那一种。只是来得无影,去得匆匆,稍纵即逝得像拥抱之后的余温。
眼前是数世之魂,即使处在一身破烂平庸的躯壳里,一举一动也像有深意无穷。
几人绝不敢小觑,即由从欢打头,身后剑光和符文齐齐翩飞,是一个来势汹汹但大有退路可走的试探。
“柳惊山”只是将目光一横,右手借势推挡。一拨、一运,那些亮闪闪的法光全消弭于无形,尽数被寂静吞吃了下去。
这是他后来习得的奇诡手法,绝不在几人曾见过的法门之中。
兰因将舌侧一咬,激得人更清醒几分。他们破开一重一重、一重一重的幻景记忆走到现在,真和幻的界限好像已经不再分明,但眼下这一战不似从前,他们必不能败,必不能败!
逝去之人在轻微的疼痛里清晰起来。
攒着胸腔里一股怒气,兰因依旧抬着一双眼冷冷看他。
却看柳惊山被这么多支眼刀扎着,还很悠然地一笑,像给布帛掸灰似的轻飘飘道:
“我请大家做了好几回神灵呢。诸位为什么不领情,反对我这样生气?”
“啊,”他恍然大悟似的,合掌清脆一拍,“是怪我害死了云徵。”
“神清骨秀的好儿郎,仙门玄宗的善子弟,”他像看不见眼下紧绷的局面似的,只是笑眯眯地数着秦云徵的好,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过来,停下,“要为这个,诸君需得谢我。”
兰因暗中动作没停,背着手动用灵气结符,面上先一步压着声音佯怒道:
“兰因愚钝,请君给我解答。”
真被激动了心气的几个,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手掌摩挲着握住的刀剑柄,借势微微侧过头来听。
“不要谢我吗?他总归要死的。”
柳惊山展着一双手,讨厌的笑模样动也没动:“我活,他终有一天会死。我死,他也要被正道搜魂剥骨来陪葬——他生来就不是干净的命,你们最清楚傀儡是什么下场。我让他在秘境身亡,对外还是清清白白的妙会堂首席弟子,难道不是,好得不能再好?”
“你就这么喜欢给人写结局?”
游从欢拧着眉头。
“不错……也对,也不对。”柳惊山斜看了游从欢一眼,眉眼弯弯,但让人读出点被打断的不愉快,“我享受布局的快感,同样爱看一看突发的意外。你们该知道,看到一样东西超过自己把控的那一瞬间是多么叫人高兴。”
“不然怎么会有今天的你们?”
他话锋一转,好像终于要揭开幕布,语调因为兴奋转得急,变了腔:“邱逢高、仇怀英,真当自己布局有多精妙么?是我特意留了他一缕魂魄,看看‘我’是不是能找出我的七寸,看看我——”
“——是不是能杀了我?”
他说到这里,面容因为过分愉悦的笑扭成一张奇诡的面具。喜意从眉梢眼角散逸出来,落在兰因几人眼里,落成蛇嘶嘶吐信的声音。
“入虎穴,得虎子。”他竖着一只手挡着半张脸,好叫自己别笑得那么失态,“怎知虎穴不是瓮?你们,逢高——尊者。这会儿聚了首,难道不是我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你说的都错。全没道理。”兰因这时候上前一步,偏要提声驳斥他,“我今天站在这里,不因为你的算计,只因为我是我。就因为我是我。”
她一强硬起来,话音如金石掷地。
“谁能全数安排别人的命运?更何况是你。说了这么多还不动手,”兰因微微偏过头去,目光去追他眼睛,“不过因为你没把握杀死我们。而且——你只是一个赌、徒。”